呆看着窗外。
日渐稀疏的枝桠在纸隔扇上投下不安定的影子,摇曳在薄薄淡紫的夕光之中。
赵柔止在这绮丽而显得凄清的秋夜降临之时,渐渐感觉到她熟知的孤独,再一次涌上来。这种感觉自她记事起便时不时萦绕心头,它的阴影始终如影随形,在她原本最天真烂漫的年纪,给每一样欢乐添上一分难言的苦涩。
说到底,她原本也没有多少“天真烂漫”的时光。
哥哥们和唯一的一个弟弟,在她尚未完全记事时,就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了。彼时她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只觉得每次父皇站在廊下看向天边的背影说不出地寂寥。然后他会在后院手植一株雪松,一列排开。
如今,那里已是亭亭如盖的挺拔松树一棵又一棵。
大约除了先皇,并无人真正将赵柔止当作一国之主培养。
昨日面对殿中两列排开的众臣,她更是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了这点:她不过是承着血脉的摆设,国事大约还是会交由诸相。她唯一的任务,不过是产下皇嗣。赵柔止甚至可以想见,假使顺利有了子息,她不久就会被迫让位于幼主,退到幕后。她也想过争取,也想过改变,可连“王党”所谋求的也不过是她的血脉、而非为她效忠。
所以她任性些,将她不能尽兴去做的事、去穿的衣服全都让安阳做了,以微不足道的荒唐,来嘲笑这个将她独身抛下,令她履行根本无人真心要求履行的义务的世界,又有何不可?
赵柔止便又想起了齐北山修竹似的、不愿弯折的脊背。
他说的都对,但她的人生,对那样的人物,也许已经太过污秽无可救药。
于是她展眉而笑,向着外头侍立的宦官吩咐:“前几日还说新进了批优伶,传他们来。”
不消一碗茶的时分,混元殿里头便烛火通明,乐官或凝神拨着弦、或摇头晃脑地吹着尺八,身着齐胸襦裙的舞姬发鬓如云,足踏地砖上的鎏金纹饰,舞步缭乱,衣裾飞扬,裙上的璎珞金玉随之叮铃作响,隐隐与乐曲相合。
赵柔止坐于上首,时不时大声喝彩,眼神似熔了黑金在里头般热切,这意态里头有种执着到诡异的热情,与此前她老成持重的形象完全相异。
一曲作罢,舞姬气喘吁吁地向着君王行礼,发间的步摇终于因为受不住一圈圈的旋转、一静止下来便自发间滑落。
赵柔止俯身拈着这样式华美、做工却流于庸俗的步摇,在指骨间转了转,走到那舞姬面前,微微一笑,将其插回那少女的发间。赵柔止作男子打扮本就有股阴柔的风流,此刻她微垂了眼,凝眉瞧着那舞姬,唇角含笑,竟令舞姬一时晕生双颊。而赵柔止见状,更是索性颇为轻挑地抬起了舞姬的下巴。
舞姬顿时无措起来,身子微微发颤,嚅嗫着却说不出话来。
赵柔止便潇洒地转身,放声大笑。
偌大的宫室将笑声衬得愈发辽远。可这笑声里头,悄怆多于尽兴的欢喜。
就在这时,宦官进来通传:“齐家郎君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当女皇不易,逆后宫也不易
想起来提一句,赵柔止名字出自《采薇》,嗯和齐北山名字有微妙的联系
☆、谋定而后动
“齐家郎君求见。”
赵柔止一愣,顿时绷紧脸,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传。”
先到的却是伏晏。他自然而然地走到猗苏身旁问:“方才看出了什么?”
猗苏思虑片刻后小心地答道:“赵柔止看着外头发愣,应当是想起了过去。她神色……挺伤感的,瞧着很孤独。而后,她行乐的样子……反而瞧着只觉得痛苦。也许她明白齐北山说得皆是事实,只是有什么苦衷罢?”
“这次给谢姑娘个及格分。”伏晏微微一笑:“今晚他们肯定能重归于好。”
“那么快?”猗苏对情势并不乐观,毕竟齐北山触及了天家的颜面问题。
伏晏自负地昂起下巴:“你且瞧着。”说着瞟了她一眼,难得解释了几句:“和杜缜不同,赵柔止极期望能找到个人依靠。说得矫情些,巴不得有个人能将她的苦楚都一眼看透。齐北山么,方才在外头听到了赵柔止的笑声,似乎一下子想通了这点。再说得恶心些,大约这二人在初次见面便已然暗生情愫,如今已然无可自控。”
这番说辞和他平日的风格差异颇大,是以猗苏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讷讷半晌才喃喃:“君上对这两人倒是很宽容嘛……”
伏晏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背着手道:“本座也是有悯恤之心的,偶尔垂怜一下实在命苦的凡人有何不可?”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猗苏一时无暇分辨真伪。这时候齐北山绕过堆银屏风进来,她便先将这话抛在一边,凝神观察面前两人的情状。
齐北山礼数周全,行了大礼后并不起身,仍旧以额点地。
赵柔止凝眉看了他半晌,生硬地问:“何事?”
齐北山稍稍抬头,向着乐官和舞姬瞧了眼。
“都退下。”赵柔止唇线一紧,最终还是屏退诸人。
齐北山略侧转了身体,从身后呈上一个托盘,缓缓走向赵柔止。他神情平和而温存,到了她面前,将东西搁下,转而绕到对方身后,手指攀上了赵柔止的额头,将乌纱软帽轻柔地取下。
“你要干什么?”赵柔止霍地回身,防备地后撤,却被按住了肩膀。
齐北山沉默的脸容别有一番脉脉无言的温柔,他的唇边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将赵柔止梳成男子发式的长发解开,用托盘中的玳瑁梳将发丝捋顺。他将头发以丝带束住,终于开口:“其他的发式,北……我不会。”
赵柔止报以仍旧疑惑的凝睇,里头却渐渐多了一丝柔软的不安。
然后齐北山将托盘中的衣物抖开,披在赵柔止身上,往后膝行着退了一步,淡淡道:“主上着女装,更好看。”
他显然并不熟于此类言辞,连夸奖都说得硬邦邦的。
赵柔止抚着这大袖正红罗衣,垂下眼,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将这罗衣褪下了。
“我不需要。”
齐北山静静看着她,半晌才道:“方才主上在殿内的笑声,我听见了。明明是在笑,为何却像是在哭?我从前只觉,神佛虽垂怜世人,然现世皆虚妄,修短随化,极乐尽在身后,彭殇并无不同。可方才我第一次觉得……兴许主上当在现世活得更自在些。”
“若入宫乃冥冥已定之事,我……认命。我未曾想过普度众生,可若能使主上就此脱离煎熬,大约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功德。”
赵柔止脸上先是一片空白,愣愣的好似不明白齐北山的话语。随即她落下泪来,低声喃喃:“你愿意度我这种人……难道还不是慈悲心肠?”
“我也是有私心的。”齐北山垂下眼,涩然一笑。
赵柔止瞪大眼。
齐北山在她额头吻了吻,说话的语调仍然平和:“说出来大约难以置信。但初见,我就已对主上……倾心不已。主上离开之后,我竟然……在为说出那番话懊悔不已。而直到方才,我才察觉,我为何会懊悔。”
“怎么……”
“剩下的话……在这里说似乎有些不妥。”
于是猗苏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人消失在了内室的屏风后头。齐北山瞧着清高干净,该出手时还真是绝不手软啊……
“喂,”伏晏出手敲了她一记,“谢姑娘真是一副想跟进去的模样。”
“哪、哪里有!”
伏晏似笑非笑的,转身便要走:“谢姑娘继续留在这听墙角我自然没意见。”
猗苏狠狠瞪对方一眼,最后还是跟着他出了这混元殿。外头蒙蒙的秋夜里,长空既无星子也无明月,只有宫苑里的灯光闪闪烁烁,倒显得偌大的皇城颇有些凄清,叫人的心思也缓缓沉下来。
“最后这二人的结局并不好,对不对?”猗苏与伏晏并肩走了一会儿,打破了沉默。
伏晏没有看她,反而抬头望向淡淡泛紫的天空:“明日有雨。”
“也许罢……”揣测出了对方的态度,猗苏索性不再追问。可这般默默无言不过片刻猗苏就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又开口:“君上……来地府之前,都在干什么?”
伏晏将目光调回她身上,抬了抬眉毛:“怎么问这个?”
猗苏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匆忙地别开头,佯作漫不经心状:“也就一问。”
“我倒还想问谢姑娘,怎么会在九魇那种地方,又是怎么两次从中脱身。”伏晏说话的语气很淡,反而透出一股与猗苏相似的欲盖弥彰。
猗苏侧首看向他,咬了咬嘴唇:“生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有意识的时候我已在九魇,至于为何能脱身,不外乎我求生欲望比较强……”
伏晏的眉向下压了压,目光沉沉的,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却没有追问她,反而谈起了自己:“在来冥府前,我一直在某处修习,那里什么都没有。而后,我终于离开那里,为的是学习如何当个称职的冥君。”
这话说得闪烁其词,猗苏不由皱起眉头,随即将这不应有的疑惑与关切隐藏起来,好奇地问:“还有那种地方?”
伏晏这回没再回答,只是一脸“少见多怪”地睨了她一眼。
猗苏便垂下头不说话了。
伏晏这样的性子,难道是在那地方养成的?可要雕琢出这般恶劣的性格,那居所想必也不是什么桃源乡。
她自顾自思索着,伏晏也难得陷入了沉思:双眼定定看向远方,琥珀色眸底流转的是秋霜般的冷色,唇线紧绷,显然想到的事并不愉快。
一路沉默着到了两仪殿附近,伏晏却在门口驻足,淡淡撩了猗苏一眼:“若偏殿住得不舒服,就换个地方。”
猗苏极意外,但还是实诚地点头:“那就换个地方。”
于是两人就换了方向,往两仪殿不远的甘露殿而去。
“那里目前无人,陈设却已然具备,谢姑娘睡在主室也无妨。”伏晏说完,就往主殿的东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