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叔被他妻主典给山妇换了钱财充作赌金,遭轻贱凌虐。这山妇竟还敢……还敢……
高大的莽妇,瑟缩在角落,张皇脸孔似乎根本不明白她为何招致今日遭遇。
我说不下去,满腔愤怒变作无限悲哀。
黄玉道:“这人如何处理?”
“带回去。”不愿放过她。
衙役上前拿她,她挣扎不休:“冤枉啊大人!”哭叫起来,涕泪满面,“这人我不要了,求求你们放过我,我不要了啊!”
这一瞬,我几乎无法把眼前这个愚昧可怜之人与伤害齐叔的混蛋罪人联系在一起。
她可怜?可恨。
她可恨?这个世道更可恨!
一脚踏出这破败的屋子,不想再理会,与黄玉小心翼翼抬了担架走在山道上。多想带着齐叔远离一切,把昨日今日都抹掉。
他只是木然躺着,似无知觉。
山路陡峭难行,不慎脚下踩了石子一滑,担架不稳,齐叔掉下来,沿着一侧陡坡滚落。
我忙抛了担架去抓,侥幸抓住他的腿,担架却斜斜砸到背上,正是昨日的伤处,一口气险呼吸不过来,手一松,差点没顾上齐叔。黄玉扑过来抱住我,几人合力把我们拖上来。
伤上加伤,他脸上又多了许多道口子,他却动也不动。拨开糊在脸上的发,他才发现嘴巴里塞了布条,还紧紧咬着,一点点扯出,布条上全是血。
我捧着这团血染的红,似刀刺在身,情绪崩溃失声痛哭。为何我敬爱的人要饱受苦难,连尊严活着都无法做到,为何有这多不幸?
黄玉无言拍着我肩,沉沉叹息。
朱虹接替我抬担架,先前怕齐叔难受,不敢绑着他,此刻顾不得了,把他与担架绑在一起,更加谨慎的走山路。
我失魂落魄。
出了山,改用马车把齐叔一路送入城,直送入医馆。医官合上门,隔断内外。
门外徘徊许久,坐在石阶上,脑中是混乱。我昨日还以为自己已无可失去,此刻才知,生活只会一次次捅破底限。
在红尘受千刀苦,挨万种刑,方是为人本初?
处处逃避,不知不觉已无还手之力,只得忍受抛来的一切。还想逃,还想逃,还可以逃到哪去?
许久许久,门开,医官叮嘱道:“他已睡过了,都是外伤,耗些时日便会好。但他意志消沉,须得想想法子。”
“多谢!”
医官离开,我又呆呆坐下。房里有人照看,但他不愿意看我,不愿意看到任何人。这关如何熬过,该怎么办,还有小宝,我该怎样跟她解释?
齐叔,齐叔……
我极力冷静思考——名誉尊严对一名男子,是何等重要,必须谨慎打算,不可使今后路更难行。须尊重齐叔意思,妥善处置。
“阿良。”
声音来自身后,是李达。
“李姊,有事?”我站起身。
李达拉着我一直走出医馆,到无人之处,才道:“县丞令你去见她。”
“为何事?”
“你昨夜与衙役外出,县丞似不痛快。”
“喔。”昨夜求黄玉帮忙,没有请示县丞,处置不善,令她捏到由头,是我错。
“还有一事。”她缓了缓,才道:“县丞把黄玉她们拦下,问她们为何捉人,黄玉不肯答。县丞将她们训斥了一顿,令她们把抓捕回的人放了,说是没有她下令,不许再胡乱行事。”
“什么?!她怎可如此!”我跳起来。
“嘘!”她按住我,朝四周看了看,“快快沉住气!”
“人都被放了?”我怒道。
李达道:“还没有。但陈大人不在,县丞的话谁敢抗?她们很难做。”
“县丞问别的没有?”已私下恳求衙役保密,不知会不会守诺。
“还未。”李达有些担忧,“阿良你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没有。”我否认,心稍稍归位。
李达沉默片刻,道:“近来时运不利,任何难处大家可一起商量。”
“多谢李姊。若有事我会一人承担。”
李达皱眉:“阿良你好糊涂!逞英雄也不该是此时!衙门中人事最难,你若不小心处理,当心惹火上身。”
“人在世上,哪有不遇事,争一口气有何用?把眼前难关渡过才最重要。你心里藏事不愿说也罢,但一会不可由着性子。她做派向来如此,只是陈大人在时有所收敛,你千万不可当面逆着她。我虽不知当中有何缘故,但你若有打算,得想法子让她成全。”千叮万嘱,拳拳之心。
相识以来,她从无哪刻如今日直白教我,我清楚感激。是我错,处理不当,连累大家挨训,辛苦做事变白忙活一场。她们遵守约定,我不可不识好歹,再令她们为难。
“我知道了,多谢,李姊。”我敛容,做出低眉顺眼的模样。
李达宽慰展颜,领我去到中和堂。
往日频频来此,唯有今日,里面坐的非陈子敬,是旁人。
谦卑侯在院中,整整三刻钟。烈日在上,我灰头土脸,衣衫全湿。县丞摆足了架子,才令人传我觐见。干脆一进门便五体投地,高喊谢主隆恩,我心中冷笑,脸上恭敬道:“卑职拜见大人。”
县丞背对而立,不回身。
“大人事务繁忙,不知传召卑职有何吩咐?卑职但能为大人分忧一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语矫情腻歪,她偏似受用。恕我眼拙,竟从未看出她是如此人才,可见我活得粗心大意,对眼前人身边事不用心。
她冷声道:“哪里敢,县令大人跟前红人,我这小小县丞如何敢言吩咐!满堂衙役任你差遣,哪里还把我放在眼里!”
“大人这话真是折杀小的了!小人素来敬重您,大人一声吩咐,哪敢不从。小的不过一枚小兵,更何况满堂衙役对大人忠心。当中定然有误会,还请大人明察。”卑职也不说了,干脆自称小的。唱戏般,几乎要甩头发,抖袖捏兰花指,小碎步走起。
如此做小伏低,才体会之前,自己得了多少好处。
她神情一展,仍不愿轻易放过我,呼喝:“那衙役捕的是何人?本县丞既未下令,如何去拘了人来!三问四问问不出,你们眼里还有本县丞吗?”
“大人,的确冤枉啊。”我竟也有说这句台词的一天,抬起脸,道:“不是不肯说,却是不敢说,因小的犯的事荒唐,说出来怕招人笑话。”
“怎么?”
“这……您瞧小的脸上的伤,还有身上灰土,都是与那二人殴斗所致,不过是一时好赌,口角之争,落得难堪。方去瞧了医官,所幸无大碍。小的已是羞惭万分,不敢来见大人。”我脸上、身上的伤是千真万确。
“哼!真是如此罢?”
“万万不敢糊弄大人,还盼大人垂怜,令小人出了此口恶气。”摸了两枚银锭,悄悄放桌案上。
她不动声色,负手踱步,冷哼一声:“你这点破烂事,速速处理好!休要污了官差清名!”
“是,是!大人教训得是。”
“我这还有事要办,你下去吧。”
“是。”我垂首快步退出,一路奔出院,才吐尽胸中闷气。原来我有天分做戏,便是丑角,也值得道声可喜可贺!哈!
好些时日攒下的钱财轻易用掉,好在此事算暂了了。县丞虽把我认作陈子敬心腹,所幸在未确定他不回平春前,有所顾忌,敲打一番到底是收了手。但谁知她是不是就此作罢,万一还拿我开刀,如何是好?
而且山妇与齐叔妻主一道押着也不是办法,不知她们会说出怎样污言秽语来。既已见官,如何得以保住隐秘。
前朝暴/政战乱中,典夫成风,至虞朝,近相沿成俗,虽伤风化,但没明文定为罪。
我举棋不定,还未想好按什么定论。何况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头上压着作威的县丞,一时未能想到法子把事情如愿办下。
是我莽撞了么?当真棘手。惶惑不定。
若在从前,哪里管许多旁枝末节,人人的苦处须得自己担着。可我早不是任意气行事的苏莫,今时今日形势,连脊背都压弯。
如我实权在握,问题可迎刃而解。但我,我只是一个小小书吏,恰似浪中漂萍,不能自主。
若陈子敬在……
哎。
当初遇上他,岂非我的运气。
作者有话要说: 典妻,恶瘤
典夫。。恶瘤。。。
据说明夜月很圆,不知能不能瞧见
☆、乱麻
有些人但逢伤害难愈,直觉逃避,躲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此人性弱点,我不可免,齐叔亦非例外。
他有时醒了,不愿睁眼,昏睡过去时犹紧咬牙关。汤药、食物不是喂,简直是灌进去。两日来,枕巾换了许多次。
忍耐多年,独自支撑家庭,盼望妻主回心过日子,谁想数年难得的一次温情是为卖他!他素来检点自持爱惜名誉,家虽贫但自食其力,这一跤摔得太狠,把他的生活全打碎,一点点念想都不留。何其残忍。
我知他尚需时间,我也在等。
信寄出两日。以平春到京城的路程,信当在路途中。
信寄至京城,陈子敬手中。陈子敬虽离平春,但仍顶县令之位。多番打听,没有朝廷派新县令上任的讯息。左思右想,冒昧写信,请求他回来主持。
有些莽撞,把希望都寄托在销声匿迹的陈子敬身上,未免渺茫。
想过多次、谋划多次的机会,未料在齐叔的苦难中衍生——求得他与妻主和离,脱离苦海沉沦——以此树立典型,不求此案是责“典夫”恶俗先例,但求令齐叔解脱。
这样的案子,谁会审?这样的先例,谁又可以办?在我所识人中,若不能求他,还有谁可助我?
他是男子,天然会对齐叔遭遇报以同情,背景显赫,不会遭太多桎梏。若他肯审,再好不过。届时可以此案涉及阴私为由,入二堂审,尽最大可能保护齐叔。
若不能把握他,此事最后怕只能作罢,另寻些手段解决。县丞是万万靠不住的,决不能让她知晓,免旁生枝节。
替齐叔擦了脸,把湿掉的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