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堆得粗糙,我俩都没兴致修整。扔掉手上捏的雪球,拍去帽顶肩上的残雪,拉着褚珀回房烤火。转而钻到厨房噼里啪啦生火,半晌捣腾了一锅手工芋圆甜点。劝也无益,不如吃些甜食,刺激多巴胺分泌。
哒哒的马蹄在院外停下,门扉轻响。
“来了。”我扬声道,“谁呀?”
“是我。”陈游之答得自然。
声音不高不低落入我耳中,我一怔,顾不得撑伞避雪,快步跑去开了门。
门外却只有他一人,宽大的斗篷遮去了陈游之半张面孔。我小心掩饰不让失落露出,侧身请他进来。
“不必。”他闲散道,“公子遣我来接阿良姑娘去府上过年,你若不去,我也就不必进去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去啦!”我嗔怒,“你都不待我回答!”
陈游之勾起嘴角:“那就快些收拾,速速出发。”
“大人他还好么?”我心中欢喜。
他道:“还好,只是雪太大,公子不便出行。”
“将军不回来过年么?”我问他。
“嗯。”
“外面天冷你进屋坐,我得收拾些东西。”
他转身牵了两匹马进来,我盛了一碗芋圆给他,他尝了口,蹙眉吞了下去。
我忍不住笑:“红薯和芋头做的,好不好吃?”看来他不爱吃甜食。
陈游之言不由衷:“还行。”
“一定要吃完,不可以浪费哦!”我殷切叮嘱,坏笑着回厨房。灭了灶里的火,拣了几件衣服,收拾好给众人的新年礼物,想了想,还是小心包好书稿随身带着,关了门窗。
褚珀和陈游之牵马在巷外等候。迅速锁了大门,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驱动马匹,跟着陈游之朝陈府去。
陈府门前街面维护得用心,积雪不厚。
我还是住原来的屋子,甫一进门,暖气扑面。章嫂抱来一瓶梅花,几上放置好,转头笑问:“姑娘,放这可行?”
梅枝横斜疏瘦,插在净瓶中,韵致非常。我赞道:“韵格无双,独天下之春。”
章嫂捂嘴笑道:“姑娘眼光高,这是公子插的,让我给姑娘送来。没想来得正巧,姑娘你已经到了。”
花艺足见心性,我背着手退后几步,远远观赏。
章嫂忙不停,又添了壶热水:“姑娘最近在忙什么?怎么都不来府上?”
“没什么要紧的。”我被她一句话问得垂首,盯着脚尖,“大人在哪?”
“书房呀,公子天天待在那看书,我真怕把眼睛给伤咯!”
喝了热茶,暖和了被风雪冻着的手脚,带褚珀向陈子敬问好。游廊上结了薄薄冰层,数九寒冬,陈子敬能活动的范围越发小了。不知道他是否因此厌弃冬日呢?
转到通往书房的回廊,老远瞧见阿九支起窗扉张望,瞧见我们,回头和房里人说了句什么,便欢快跑出来:“褚珀你来了!”才注意到这段路维护得很好,冰雪除得很干净,跑跳也不会滑。
褚珀挥手奔跑与他汇合,十来日不见,两人闹得像世纪重逢,一碰面勾肩搭背。褚珀在陈府很自在,自然地跟着阿九,把我抛在了脑后。
等我走到书房,褚珀已经跟陈子敬问完好,随阿九玩耍去了。
自上次一别,未再得见。若要我自己来陈府寻他,便踟蹰不安,如今他喊我来的,我反能大大方方。
书房燃着檀香,在温暖室内淡淡萦绕,掩上门仿佛进入另一方天地。
“来了。”陈子敬手不释卷,淡淡招呼,仿若昨日才见,而非一别月余。
如饮水食物般自然,使我安心,捡了本他备注过的游记,窝在榻上看。
午后,布了棋盘对弈。随手执起一枚,棋子温润如脂。陈子敬让我先手。
第一子落在天元,我谨记金角银边草肚皮棋谚,却频频气紧,本是我先手,现在变作陈子敬先手。局势紧急,追粘堵截无用,弃而转战中盘,我越下越慢,每着一子都苦思冥想。陈子敬这边云淡风轻,大局优势占尽。我持的白子被围而又势孤援少,放弃了逃跑,在有限腹地里争取多做活几眼。陈子敬严谨如故,收官颇佳。
“甘拜下风。”我认输干脆。
陈子敬眉目含笑:“吃饭去。”
暮色已降,一盘棋下了足足两个时辰。我思考间自不觉时光流逝,亏得陈子敬好性子,没半分不耐。
晚饭竟有屠苏酒,我喜道:“哪里买到的?我今日都没找着,还道京城不时兴岁末饮屠苏!”
章嫂端来一碟小食,笑道:“京里的确不时兴喝屠苏,不过公子说今日平春家家户户都沽酒,少不得这个,我们怎样都得为姑娘备下的。”
我的心蓦地变得柔软,低头搅动甜汤,嘴角不由挂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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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守岁,是陈府最热闹的一夜。
年夜饭后,陈子敬领着众人,主持祭拜。我和褚珀回到院中,对着爹爹灵牌,遥向平春跪拜。
子夜时分,燃放鞭炮烟花辞旧迎新。关了府门,平日各司其职的陈府侍从齐齐到院中踩岁。粘了黄纸做成元宝形的芝麻秸秆早缠作一捆捆放在院里,意寓聚宝盆,众人笑着纷纷踩碎,希望来年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家道昌盛。
迅捷多踩几捆,阿九争不过我,急得跳脚,我大笑跑回屋内,对陈子敬道:“大人,你的那份我一并踩了,明年若有好事可别忘了我的苦劳!”
陈子敬笑得似春风暖人:“多谢了。”一袭红衣,广袖玄纹,三千青丝随意束起,像那株梅,韵致无双。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包。
“愿阿良自此平安顺遂,万事随心。”
清风从我心头拂过:“多谢大人。”
众人又到大堂聚首,给陈子敬拜年。陈游之端的大茶盘堆满了红包,他们一一上前叩首祝愿,陈子敬奉上压岁钱,为每个人祝福。
章嫂和厨房中人端来热腾腾的饺子,众人围炉而坐,边吃边乐,谈笑畅叙。少年孩童怀揣零嘴干果,嬉闹到空旷处燃放爆竹。
陈子敬不惊扰众人,悄然离去。我推了玩闹邀请,快步跟上。欲送给他的新年礼还在怀中,已被捂得温热。
“大人。”我跟着他走进书房,掩了门,不满道,“我还没送你新年礼,怎么就悄悄溜了?”
“哦?”陈子敬挑眉,声音却带笑,“原来我也有?还道你已经送完了。”
白天就把给章嫂阿九备的礼送出去了,给陈子敬的迟迟未动。谁叫他今日太忙了!我总寻不到他独处的时候。
“大人这么说就看低了我!”我哼了一声,佯怒道,“我是没心肝的人吗?!大人没听过留在最后的都是宝贝么?!”
他眼角眉梢俱是笑意,“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伸出手,等待。
刚吹了牛,事到临头反而不好意思,慢吞吞从怀里拿出布包,递给他。
修长的手指解开包裹,拿出一双皮毛手套和一本册子。戴上手套,大小正合适。他戴上,反复看,取笑道:“手艺长进了。”手指扭一扭,“十个娃娃十间屋,冷了进来暖了出。一双手真稀奇,没有骨头只有皮。”
我赧然,是我在平春时出给他的谜语,他还记得。
取下手套,屋内一时只有他翻书沙沙声,这次他没笑,神情专注近乎严肃。半晌,他合上书,闭目呼了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送给他的册子我取名叫“平春记”,是他在平春查探审判案例集锦,不同于决狱集选取经典案例,这段时日我把我了解的他在平春所有案子记录下来,还有市井小民对他理政的评价,一一写了感想评述。
他这一生或许不会再当县令父母官,在没有相机记录器材的年代,我想为他把这段独一无二的时光记录下来。
“我曾允诺,要为你奏一曲。”再睁眼,他眼中盛满星河灿烂,低低道,“就今夜罢。”
琴声初响似鹤盘旋云霄,倏隐倏显,委婉柔和几起几落,忽息声呼朋,绵延不绝如游丝随风。渐渐由慢及快,发锵锵之音,夹杂金戈铁马,气势恢宏,激烈震撼!
忽尔偃旗息鼓,琴音轻而不散,仿佛大战前的寂静,埋伏未知危险,轻中带紧且速度越来越急,越来越快!
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
再奏响时,已是哀怨悲伤,撕裂肝肠,若往若来似要挣脱俗尘凡事羁绊。渐渐无可奈何、寂寥清冷,在永恒离别前再无憧憬再无悲伤,如鹤盘旋低鸣,渐渐杳无踪迹。
沉寂。
琴音再转轻盈,如雏鸟破壳,充满生机,至诚至真,畅隽优美,洋洋洒洒溶于天地——
琴声停了。
霎时四下寂静。
我莫名酸楚,泪水涔涔。
“你听懂了。”陈子敬声音响在我耳边,低沉暗哑,“这是我爹娘的故事,还有……”
“我。”
作者有话要说: 子敬大人的花艺、棋艺、琴艺都棒棒哒
阿良呢?嗯~欣赏亦是一门艺术
☆、鱼跃
守岁达旦不寐,静谧中迎来新年第一缕晨曦。
“惟愿岁岁年年有今朝。”我虔诚许愿。
“公子,仪式备好了。”陈游之来请。
“待我先回房更衣。”陈子敬道。正月初一也必须去祠堂主持祭祀先祖,叩拜神灵,临行前不忘嘱咐,“今日无事,你多休息。”
“好。”我笑答,目送他离去。
不知他祭祀时是何种心情?幼失所天,懵懂孩童却对父母记忆清晰如斯。夜间琴声述说的是他的父母,他的身世。
曾听茶楼说书娘子讲陈府旧事,竟与陈子敬所说无甚偏差。琴声委婉柔和,是他父母亲初相遇,护国陈将军,一生戎马,对子敬父一见倾心,结下良缘。二人鹣鲽情深,同守边防。琴音锵锵是战事又起。忽而偃旗息鼓,是大战来袭,两军对阵前夕陈母被偷袭,终不治身亡。陈父强忍伤心,封锁消息,毅然穿上戎装,代妻上阵指挥杀敌。敌众,城破,殉城。陈伯轩殿前请命,率兵击溃敌军。安葬了父母亲后,陈伯轩独力带着尚且懵懂的雏鸟子敬,抚养其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