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饭量变小了,送饭去的婢女道,一碗饭,有时候要吃上小半个时辰,桌上的菜都凉了,都不知道端不端下去。
水千决意去劝一劝。
她给云涯送饭去,果真是如婢子所言,一碗饭也要吃许久,喝粥的时候,连菜都很少用。
水千道:“你该多吃些。”
云涯慢慢咀嚼,不答话。
水千深吸口气,道:“我们都知晓郡主已经……阿云,你还有那么长的路。”
云涯拿筷的手一僵,抬眼来看水千,连情绪都没有的眼神,水千心里闷得慌,也担忧着。云涯闭眼,慢慢将口中的饭嚼碎咽下,方才放下碗筷,直视水千。
水千心里惴惴不安之感愈发强烈。
云涯这么多天来终于开口说话,声音粗粝沙哑:“我能吃的,就这么多……你们都别来了,我想一个人待着。”
言罢,思量片刻又道。
“若是过几日我能多吃了,我会吃的。”
水千咬唇:“我本就是被你以婢女身份带进踏云楼来的。”
云涯淡淡道:“现在不是了。”
水千盯着云涯,他又慢慢开始吃饭,视她如无物。
守着云涯吃完饭,果真吃的很慢,水千看着,他好似当做任务在完成一样,纵然不喜欢,也勉强自己做完……
水千心内叹息。
收拾碗筷,云涯瞧着她,突兀道了句:“水西喜欢你。”
水千动作一滞,又接着收拾,不冷不热回:“那是我的事。”
收拾罢,水千便抬头去看云涯,等着他说完。
云涯道:“该惜取眼前人。”
这话说完又像是想到什么,摇了摇头,再不多话。
水千看着云涯,他好像又不在意她了,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动作轻缓慢慢抄写着无序杂乱的诗句。水千沮丧端着碗筷就走,一推开门就是水西,她怔忪片刻,水西熟练接过她手上东西,道了句:“走啊。”
她忙跟上。
如此复十日,大年初二的时候,婢女找到水西道:“堂主说,他恢复得差不多了,请主事去给他把脉。”
水西有些茫然,还是去了,到了屋子里,云涯穿戴整齐,只是瘦了,穿着丧衣,神色太……太淡薄了些,余的,瞧不出变化。
云涯伸出手来,水西竟是也没问一句话,一摸,果然脉息稳定了,人好的差不离……如果他不是这种模样……
把完脉,云涯披上毛皮大氅,配好剑。
水西后知后觉:“等等,你这是,要走?”
云涯道:“有些小暖的……遗物,我要去取。”
话落,一推门就出去了,丝毫没问自己的身子情况。
水西反应过来,这是算好了要走的,叫他来,不过是为了堵住踏云楼的人嘴。
抬头看门外,已经没了云涯背影。
安阳王府。
洵青这些日子一直留在安阳王府。
夏暖死了,她也没签过卖身契,按理说是该走的,但是夏暖的东西还没交到云涯手里,她不放心走。
这个年,过得冷冷清清,全府上下都是。
别的院落还可以说是没气氛。
郡主的这个院子,却是随着夏暖的离开,活气都被带走了。留下的人,无非她和霜河罢了,两个人,整日打扫也要不了多久,余下的,又是整日的寂静。
期间王爷和萧爷也来过几次。
洵青瞅着安阳王在夏暖的屋子里抹眼睛,也不敢上前搭话。
云涯来的时候,洵青有些愣愣。
月余未见,云涯脸颊瘦削,气色不差,就是脸色透着苍白。
在内屋脱了皮毛的大氅,露出那一身雪白的丧衣,云涯似是习以为常,洵青倒是有些难过。按理夏暖未过门,云涯不需如此。
“云大人,随我来。”
云涯点头。
洵青将夏暖的那个大箱子打开。
首先拿出一个包袱,打开来,是件月白的春衣。
“这是郡主做给云大人的,说是来年春日穿。”
又拿出个小盒子。
打开是八颗夜明珠,洵青:“这是萧大人说了要给云大人的,萧大人说,郡主房里的这些东西王爷不准动,只有将郡主小时候最心爱的玩物赠给云大人,一共九颗,只是有一颗郡主小的时候就找不着了,望云大人莫要同王爷一般见识。”
拿出个紫檀匣子,洵青却不打开。
“这里面是郡主准备的嫁衣,绣了一半不到,郡主的眼睛便是不好使了……郡主说,还是应该她来绣,我们就没动,这一套,王爷不要,我留了下来,想了想还是应该给大人。”
又拿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平安扣,正是云涯送给夏暖的那一枚。
“这是郡主有次晕倒之后,就摘了下来的,郡主让放在箱子里,我想着,该是给大人的。”
最后拿出个小盒子。
打开来是三封书信:“这是郡主写的,写了许多,留下的就这三封,郡主也没说,但我知道是给大人的。”
洵青看得云涯一眼,对方已是眼眶深红。
她叹口气道:“我还有个锦囊,里面有一缕郡主的头发,郡主曾经说过,要我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恕我,就不能给大人。”
云涯一样一样看过,伸手去摸那月白的春衣。
手到一半,落在空中隐隐发颤,他根根手指收紧,又放于身侧,闭眼半晌,睁眼时吐了口气,极力压抑着。
云涯伸手取下脖颈上的那一枚平安扣,只道:“能劳烦姑娘将这两枚平安扣一起编成链子系在手上么?”
洵青诧异,顿时反应过来另一枚指的是夏暖留下的那一枚。
“大人稍等,我不是太会这些,我将霜河叫过来。”
云涯点头,又问:“这个大箱子我能一齐带走么?”
洵青:“可以。”
洵青带霜河回来后,云涯坐在夏暖闺房中,安然望着窗外纷飞大雪,只是方才拿出来的东西都被他一一收好了。
霜河测过云涯手的尺寸,取了些朱色绳结来编手串。
云涯整个过程都极安静,霜河将之前在平安扣上链子的碎石也编进手串,编好之后,云涯试了试,刚刚好,就戴在了手上,随手拉起袖子掩住。
临了要走。
云涯问了句:“她走的时候,难受么?”
本是长久的沉默,他蓦然一出声洵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小几上像是睡着,手中握着寒梅,脸上……”
洵青没说下去,云涯去看她,洵青苦笑还是说完了。
“泪流满面,想来,是舍不得走。”
云涯要动的身子又静止片刻,舔舔唇,沙哑道:“谢谢姑娘。”
洵青摇头。
云涯不再问,带着箱子走了。
洵青看着他的背影在大雪中踽踽而行,说不出内心的难受。
送走云涯,洵青蓦然想到,她也该走了。
此念一起,她竟然觉着十分惘然。
天地之大,自此,孑然一身,无处为家。
踏云楼。
看完信,数完东西,已是夜深。
洗漱罢,将大箱子放在床头。试了试那身月白的春衣,刚刚合身,连纹理都绣的不显山不露水,挺好看。云涯小心将衣服脱下来,叠好包上,放在箱子里。又将紫檀匣子抱出来,独自坐在床上,慢慢打开,一身正红绣金绕银。
左边衣领上有凤,右边衣领上空空一片,那里本该有一只凰,大夏常见的嫁衣模样,云涯的手落在空空的右处,指尖颤抖。
忍了一日的泪,就这么突兀的落了下来。
他扶着匣子盖,低下头去,肩头抖着,泪流着。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以前还有一只手执意要去摸他的脸。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了。
时光荏苒,一转眼,已是春日。
洵青初五就离开了安阳王府,踏云楼隐隐有些消息,却并不能时时知晓人在哪。
云涯自那日出去后,回来又养了一段时日。
身子彻底差不离后,开始处理踏云楼中的事物。
堆积的事物,十日就理顺了,张竹不走了,在京城置办了宅子,和南夜阑的婚事定在夏末,时不时回踏云楼看一眼。
期间宁植来找过一次云涯,水千隐隐听得争吵声,宁植走的时候倒是一脸平静,只是云涯气的回屋躺了一下午,众人都不敢过去。
第十一日。
云涯问水千:“之前让你找的孩子找的怎么样了?”
水千:“有几个根骨好的,都在外楼。”
云涯:“我去普渡寺一趟,后日回,回来了要见他们。”
水千应是。
再去普渡寺,云涯心情说不上好说不上差。
夏暖的长明灯本是生灯,现在已经移换了位置。
云涯找到的时候,为灯添满了灯油。
静静在灯下坐了一个时辰。
住持到的时候,云涯就看着那灯。
住持和安阳王交情匪浅,合掌宣了声佛号,道:“逝者已逝,云施主切莫太过悲伤。”
无数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片刻后,云涯首次回答了句:“不知如何看开。”
“死者皆入轮回,郡主这一世已然过去,再不受毒发之苦。”
云涯未回头。
“皆言人死如灯灭,但那是对死者而言。活着的人,譬如我,譬如王爷,都是当局者迷,看不开的。”
住持不再劝,坐在云涯身侧,念了段往生咒。
住持要走的时候,云涯道:“大师,后山多桃树,我想挖一颗走,可否?”
住持:“缘何?”
云涯:“我和郡主相遇在后山,那时,桃花正开。”
住持:“如此,云施主请便。”
云涯在山上多住了两天,到处走动时路过一块大石。
他问:“为何叫封刀石?”
随行的小沙弥道:“有许多江湖人士来我普渡寺皈依,造下过杀孽的,用此石磨刀封刃,方入我佛门。”
云涯看得那石头一眼,点了点头。
桃树挖松动后,云涯没立即挖出带走。
他离开普渡寺前又去了那石头处一趟。
取出常年的佩剑,已剑刃拭石,剑锋不再。
收剑入鞘,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