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叹,转头去看她。仔细打量才发觉她长得确实同我有几分挂像。
柳叶新眉轻描一双同我一样继承了爹的双睑杏眼,她的鼻梁比我挺拔,应是从姨娘那儿遗传来的。只是嘴唇薄而大,倒不似我的嘴。
月光穿过牢里的小窗,静静流淌在她的面上。
我小心地翻过身,将衣角从她手里拉出来。
牢房外的墙壁上的火把微晃,荡出一道影子。
“隆禧!”我奔上去,惊喜的瞬间又担忧起来,“你怎地来了?风寒好了吗?你这个节骨眼上来不是把自己给牵连了吗?”
“我担心你。”剑眉紧蹙,却拧不断星眸中的紧张和忧虑。
我心头一暖,泪水滑落,凝在了脸廓。
“明日问起来,一概否认,剩下的我会打点的。”修长的手指穿过被无数人磨光了的笼栏,抚上我的面庞,四指托住脸颊、拇指轻拭泪水。
我却越发地悲伤起来。
“‘勾结叛党’事关重大,就因你是王爷才要更加注意,不能让人抓了把柄,令皇上认为你存有二心;何况我爹贩卖马匹给额驸府是事实,你若硬去周旋,定会将你自己都折了进来。”
我捂住他的手,泪如雨下,渗进他的指间,连带我的手心都是湿润的。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自己有多贪恋他的温暖。
“今日遭受牢狱之灾,求生若是无望,还劳烦你日后多加照顾我妹妹。”
左手覆住他的手指,无力地将他的右手拖下。
左脸渐渐笼上一层凉意。
凉得,如同我袖筒里“万锦迎春”。右手蜷缩在体侧,一握,手心里促地一疼,顺着经脉疼到了心底。
握住他、不愿松开的左手已经被泪和汗浸湿了,终是不舍也摊开了他的手掌。
“好生照顾含阡。”
簪子没有雕合昏花的楠木红漆四方小椟装着、没有黑色绒缎衬着,此刻只空溜溜地躺在他手心也没能阻挡精细的光华。
我对隆禧的宽宏大量感到愧疚,也对拾到了他送给含阡的“万锦迎春”、而我却采取沉默的态度感到愧疚。如今物归原主,也算成就了一件功德。
托住他手背的左手依依不舍离开了他。指尖颤抖时触碰到的、他手背上若有若无的肌温,如利刀般割在我的心口。
我想,这仅是我能为含阡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了。
泪珠,蓄在眼眶,在仔细瞧过他最后这遭便绝望地跌了下来。
目光聚在那滴泪上,落在他猛刺过来的黎色流云暗纹的袖口上。那片流云沾了泪,深了一个色调,像盛了许多雨的云朵即将倾盆而下。
他的左手扣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心掰向他。
“你拿着。”
簪子又回到了我手里。
“若是你能平安无事,就带着簪子来找我;若是你……”他别过头,咳嗽了两下,嘶哑中带了一丝哽咽,“若是你没命见我,那就戴着。凭了这根簪子还望上天能叫我从一干尸首里认出你,也……也给我留个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
☆、变局
念想。
我咀嚼二字,泪水潸然。簪子回到我手中,我亦从腰际扯下一方淡竹青色的纨帕,勉强扯出一缕笑:“这张绢子你问我要了好几次了,其实我早就绣好了,可我忆你讨求的模样我就不想那么早给你,如今……”我抽口气,忍了忍泪,咧嘴笑道:“你可别嫌弃我手艺不好,不然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我捻住帕心塞进他手里,帕角上的白瓣黄蕊的雏菊随褶皱微微翘起,挑在他左手虎口处。
“王爷,该走了。”从暗处走来的方管家匆匆扫视过我,站在隆禧身后低声提醒他。我这才意识到危险。
“走吧,呆得越久对你越不利。”
我将纨帕按进他的手心,突地手指一合,被他隔着丝绢紧握在手心里。
“你等我。”
隆禧赌咒般的将他自己的下唇咬得发白,许了我一个约定便匆匆离开。
见过他,便觉已无可恋。只等走完审判便问斩。
因是谋反叛逆的大罪,故此次审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死前能再见隆禧已经满足,我倒平静,从容地回了各部官员的问话。至于他们的弦外之音,譬如有无同党之类的话一概否定。
审案是拨乱返正的方法,也是借机排除异己的手段。
我装作不知其所谓,也就蒙混过去了。只是爹被问完话之后却没有再同我们关在一处。我们提心吊胆了几日便被通知可以出狱。
满心欢喜以为全家无事,打听之下才知爹并未跟我们一起出狱。我担心中途会出什么茬子,又不想娘她们忧愁,安顿好大伙儿,便独自去找兰珠。
走到她家门前才发现她家也乱成了一片。
处处鸡飞狗跳,兰珠站在后院里又是哭又是喊的,任是没一个人听她的话。
我恰巧抓住个抱着唐三彩、从我身边擦过要夺门而逃的男仆。
“老爷受贿被抓了!朝廷过两天要来抄家!”男仆咕噜说完甩开我的手一溜烟跑没影儿了。我想抓住那人,只是从院子里三三两两地跑了更多的人出来,将我推挤在门外。
兰珠惊惶地目睹仆人从眼前上蹿下跳,她同我一样,拦住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苦口婆心劝阻了一番,那人就不耐烦一把掀开兰珠将她推到地上。
我心里头急,担心她被人伤着,于是大声叫唤她的名字。
“你来作甚么!”
她顶住散乱了的发髻,头上的步摇坠子一根挂在发丝上,一根还在摇摇晃晃地荡着。开口质问的瞬间将我推出了门外。
右脚没来得及退出,脚跟勾住了她家门槛。我身子向后一仰,摔在地上。
“你还有脸来么?!”淡月扯住她家小姐,没等兰珠开口已经先指着我鼻子把我臭骂了一通:“枉我们小姐平时对你关爱有加,把你当亲生姊妹看待,啥好吃好玩的都想着你!想不到你们林家非但不感恩,反而以德报怨!”
作者有话要说:
☆、变局
我心下琢磨这话中的缘故,耳边逐渐传来大批人马的小跑声。
兰珠同我两人都被眼前的形势唬住了:领头骑白马的男子约摸十六七岁的模样,头上戴了一顶湖色的凉帽,帽顶子上缀着红宝石顶珠,四周洒下来一片红缨;深黛蓝色的补服上刺着四爪团龙。他正坐在马背上,可以明显地瞧出下摆上开了四衩。①
“小女子见过王爷。”
兰珠不慌不忙,屈身行了一个侧礼。
跟在男子右侧的隆禧勒住马缰:“五哥?”
“恭亲王万福。”
兰珠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官宦女子。而我这才醒神,从地上爬起来慌慌张张行了礼。
“见过恭亲王。”
难怪出狱之后去寻他方管家说不在府中,原来是进宫领命去了。难不成是来抓吴应熊的同党?
我暗中偷睇隆禧一眼。他挤眉不安,目光直指我脚尖。我这才想起满人的习俗来。可那带头的人也不见叫我们起身,如此僵持着,倒叫我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我低头苦思,该如何拿捏这事儿。听得大队人马齐应“是”之后,恭亲王常宁的部队已经分开两头将易家宅子包围起来。方才被我抓住的那个男仆连同三三两两逃出去的人被常宁的手下带出来,整列一排面朝易家门前的两只石狮子跪下。
“圣上未颁御旨之前,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府!”
我低头瞧见兰珠的脚在常宁话毕的瞬间乱了一步。
“王爷明察!”突兀地恳求打乱了他回宫复命的脚步。
白马一声嘶鸣,转眼已至跟前。
兰珠颦颦婷婷地走上前去,粉腮含泪、楚楚可怜。但依旧不卑不亢地侧身揖了礼,道:“家父被奸人所害,还望王爷明察秋毫,还我爹一个公道!”
“奸人?”常宁饶有兴致地瞄向我,翻身下马,“你且说来听听。”
“家父原位汉镶黄旗都统,皇恩浩荡、钟鸣鼎食。岂知有人觊觎我爹都统之位,妄图利用此次平西王叛乱扳倒我爹。”兰珠似是无意地盯了我一眼,“汉八旗都统原是有能者居之。无能者投机,借机污蔑我爹受贿,使我易家祖宗蒙污。易家蒙受皇恩,自当为上效力,一死又何足惜!只是我爹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知情者可谓我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知情者却道我爹通藩卖国、背信弃义,以为满汉有别。还请王爷明察,为我爹正名!亦是为圣上‘满汉一家’正名!”
常宁浓眉一拧,片刻对隆禧笑说:“这易家小姐倒是牙尖嘴利。若是本王不还你爹一个清白,倒是违背了皇上‘满汉一家’的圣意了。”
我心想不妙,忙开口接道:“满汉一家、天下融合,是所有汉人的夙愿。只是恐怕王爷不知:汉人人多,自然心思也多,心思多了自然也就各有各的出路。易都统管领汉军正黄旗多年,难保能够周全所有人,自然也就有不被周全的人存有异心。易都统受贿,尚无真凭实据,还望王爷念在都统他无什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还都统一个清白。”
“‘不被周全’的人是说令尊翁?”他翻身下马,似笑非笑地打量我,“据本王所知,供出易国栋受贿的人正是房山县盐官林若洋。”
①清代亲王的朝服一般都是龙袍,《大清会典》中有“凡五爪龙缎立龙缎团补服。。。。。。官民不得穿用。若颁赐五爪龙缎立龙缎,应挑去一爪穿用”的禁例。亲王补服图案:身前身后五爪正龙各一团,两肩五爪行龙各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变局
“定是误会!”我反驳罢,这才发觉自己语气欠妥,忙柔声解释,“家父误信姨娘妇人之言、以为有小钱可赚便未曾细细打探对方身份。吴贼谋反,此时与吴党来往无疑自掘坟墓。家父官位虽低,但也蒙受皇恩、饱读圣贤之书,怎会做出如此不忠不义之事?‘勾结叛党’之罪名尚有待考证,又怎能尽信他在饱受冤狱、神情不定之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