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地按喇叭,车子发出“哼唧哼唧”的哀鸣。偶尔被堵在路中央的宾利被电动三轮的老大爷淬了一口唾沫,然后继续被堵在漫无止境的双峰道上,逐渐泯然众车,逐渐被人给遗忘。
由于正是晚饭的点,路边卖凉皮的小摊生意渐入佳境,老板无需吆喝,息了电动喇叭,一小时也能卖出一百份。凉皮里有黄瓜丝、有面筋、有醋、麻酱、还有辣油。我打算买一份当晚饭。
“哎,你干嘛?”赤松问我。
“买晚饭啊。”我说。
“不是请佩兰吃饭吗?”
“那是你请她,我又不去。”我说,“钱。”我伸手让赤松付晚饭钱。
“别,别,你跟我一起去请佩兰吃饭,我怕我出纰漏。”赤松说。
那家韩国餐厅不十分大,顾客却十分的多,常常满座,迟到的人需要排号等座。赤松提前订好了座位,楼上一角四人座,按他的想法是:他、佩兰、我、还有佩兰可能带过来的闺蜜。
二楼的装饰和一楼不甚相同,墙壁被银灰色的涂料刷地通体透亮,在夜晚也能闪闪发光,墙壁上挂了不少名人名画,比如梵高的《星空》、《星夜》,比如夏加尔的《礼物》,还有毕加索的自画像,楼下基本上每张桌子上面都有一个半大不小的暖光灯,楼上每隔三张桌子有一个大功率的日光灯,和墙壁的银灰色一起绽放出耀眼的光焰。总之,二楼整体透出一股现代风,有种金属的厚重感。
十三个胸大臀肥的朝鲜族服务员之一,脸同样的扁大白净,手捧两本菜单走到我和赤松跟前,鞠躬,然后说了句“阿里阿see you”,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是让我们赶紧点菜,赶紧付钱。
“两位点些什么?”朝鲜族服务员说。
“我们在等人,人来了再点。”我说,“先给我来一份饮料吧。”
“我要一杯威士忌。”赤松装模作样地把威士忌念很有洋文原味。
“一杯芒果绿茶去冰加芦荟半糖。”我说。
女服务员愣了半天,然后草草用笔记上,鞠躬下楼,不过两分钟,送上来一高脚杯威士忌、一宽口玻璃杯芒果绿茶去冰加芦荟半糖。
“你会喝威士忌不?”我问赤松。
“不会。”赤松不假思索地回答我。
我们坐在二楼最靠窗户的角落里,灯光不很明亮,我的饮料在灯光照耀下,我分不清是绿色还是黄色,或者都不是。
赤松打开手机锁屏,玩昨天刚下好的游戏,游戏大概内容是建造城市,然后进攻别人的城市烧杀掠夺,然后防御自己的城市被别人烧杀掠夺,永无休止。
我随身带着博克的《论崇高与美两种观念的根源》,书里说的基本上都是哲学、美学的问题,我看得并不是很懂,但是乐在其中,无论如何都比教科书要有意思的多。我不喜欢看教科书,我们宿舍的所有人都不喜欢看教科书,就连最好学的商陆,也只在上课的时候翻一翻,远比不上女生们勤奋刻苦。
我总是在思考,为什么大牛逼们一个人写的书能成为世界巨著,教育部门花了大把人力物力集体编纂的一本书却始终粗糙鄙陋。
书里有这么一句话,“能把一般性的情。欲和某些社会性质的观念结合在一起,这些社会性质的观念能指导而且提高人和其他动物所共有的性。欲”,这种“复合的情。欲”才叫做“爱”。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当时我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坐在拥挤的双峰道旁六米高的楼层上。
我第二次看到这句话是在半年后,还是在这家韩国餐厅,还是同样的地方,但坐我对面的不是赤松,那时候我在看《西方美学史》。
竹芯问我:“什么是爱?”
我原文朗读出来给她听。
她显然听不懂,她除了看电视剧,看视频,看综艺节目,看流水账的爱情故事,别的什么都不懂。
她的眼睛很大,看着我,仿佛我的眼睛也增大了一倍,和她的一样大。灯光依旧昏暗,朦胧而又暧昧,照在她的脸上,照在她的圆领连衣长裙上,充满了挑逗的味道。
就在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除了明白了什么是爱,还明白了什么叫做。爱。
“我不懂。”她说。
“这很难懂,不然哲学家不会去讨论它。”我说。
“你懂吗?”
“我似乎有点懂。”
竹芯继续喝她的香蕉牛奶,当时是一个韩国明星代言的,她特别喜欢那个明星,但我向来分不清各大韩国明星的脸,所以我不记得是谁。
每天的军训都在六点半准时结束,现在七点半,我估计佩兰应该收拾完毕,穿着她一洗一换的七分牛仔裤,或者白色的纯棉休闲裤往韩国餐厅走。
“佩兰快到了不?”赤松问我。
“我估计快了,时间差不多。”我说。
“我现在帅不?”
“帅,比吴彦祖帅,跟强森一样帅。”
赤松一口气干了半小时喝剩的三分之一杯威士忌,得意洋洋。
“尼玛,真难喝。”赤松说,“你说,佩兰她穿的会什么样的衣服?”
“我哪知道,我跟她又不熟。”我说。
“你说她会不会穿着吊带衫,短裙,黑丝,大浓妆,烈焰红唇,像岛国片里的女一号?”
“我这样会不会太帅了?她见着了会不会被我的气场压制住?这样可不好,我得表现得接点地气,吃点人间烟火。”
“你说啊,我总觉得这佩兰骨子里透着仙气,如同天仙落了凡尘。我这算不算董永啊?我可不想当董永,还偷人家衣服,太下流,我要当宁采臣,简单粗暴。”
赤松坐在人造革的软座上自言自语,手舞足蹈,两只眼睛里透着“幸福”,如同镀金时代的美利坚公民一般。
“你手机响了。”
赤松两眼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向右滑动手机接听。
“好,好,我马上来。门口?我知道了,稍微等下,我这就下来接你。”
赤松挂断电话,拍拍我说:“你下楼接佩兰。”
“你请他吃饭,你咋不自己下去接她?”
“这不是要显得有身份吗?”
“再加一星期饭。”
“成交。”
一楼的顾客比二楼多一倍,坐得满满当当,包间里不时传来喝酒喝大了之后的鬼哭狼嚎。楼下的灯光比二楼昏暗很多,人影憧憧,全都是黑色的脑袋,我像是夜晚摘了眼镜走在马路上看灯火闪烁。
佩兰站在店门左边,靠近吧台,老板娘笑得像秦淮河畔的老鸨,佩兰如果是秦淮八艳之一,按她的气质,那应该是柳如是。佩兰穿的确实是白色的纯棉休闲裤,上身着的是米黄色的鸡心领短袖T恤,她妆容不够精致,看得出来只抹了一层淡淡的隔离霜。听说现在的隔离霜除了防辐射还能防紫外线还有遮瑕,我始终不明白其中原理,但佩兰的打扮赏心悦目,我也不去细思。
“佩兰?”我问。
“嗯,你是赤松?”佩兰问。
“我是他室友,陪他过来的。你一个人?”
“嗯。”
“还以为你带了同伴一起呢。走吧,楼上。”
佩兰跟在我后面,保持在两米远距离。我上了楼,她五秒钟之后也上了楼。
佩兰坐在我之前坐的位置上,我和赤松坐在一排。
“吃什么?”赤松问。
“随便,你们随意点吧。”佩兰说。
赤松叫来服务员,还是刚刚那个,脸大白皙,胸大臀肥。
“来一份你们这儿的特色烤肉,还有清水鱼、椒盐炸鱼、蒜香鱼饼、韩式鱼头、还有三杯玉米汁,再来一份韩国泡菜。”赤松说。
“你这点的是韩国菜吗?不还是中餐吗?”我小声问他。
“韩国人做的菜都是韩国菜。”赤松说。
我看了佩兰一眼,她表情淡漠,眼中没有喜怒哀乐,像一个玉人,像水波不兴的半亩方塘。
“你有什么想吃的不?”我问佩兰。
“你们点吧,我都可以。”佩兰说。
“我点的当然可以,我吃遍了天津大小餐馆,按我点的准没错。”赤松说。
佩兰右手撑着脑袋,向窗外望去,腮帮的白肉和手指交接在一起,看起来软绵绵的,拖着疲惫。窗外的天空暗红,向西望去,太阳还剩一撮头发在天空死皮赖脸地不肯下班。月亮早已升起,和太阳共分乾坤,白光比不过红光,夜来了却显不出来,只能从下班的人潮和晚饭后散布的老人身上看到白天已经死去。
“终于可以吃饭了啊。”赤松说。
佩兰沉默不语,我也沉默不语,赤松自觉无趣,也落了个沉默不语。
等第一道菜端上桌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隔着窗户能听到夜风游。行的脚步声。
☆、佩兰 四
佩兰小口小口地夹鱼肉吃,只吃鱼脖子后和鱼肚子的肉,我猜是因为佩兰不会吃鱼,这里刺少容易吃。赤松喜欢吃鱼,不管是鱼尾巴还是鱼头鱼肚,他都有染指,一只不算很丑的鱼被糟蹋的全没了鱼样。
“这鱼如何?”赤松问。
“挺好。”佩兰说,她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和每天晚上九点半在小卖部买怡宝矿泉水时候一模一样。
我看不出佩兰心里在想些什么,赤松更不是什么细致的人,多半比我还不明白。
餐厅里的顾客越来越多,很快,二楼也坐满了人,跟我们一并靠窗的四张桌子分别坐着老年广场舞者、学生会干部、科研工作者、还有一对似乎刚刚在一起,热恋中的男女,看面相跟我差不多年纪。四张桌子上传来不同的声音,诸如“探戈”、“活动”、“经费”、还有“我爱你”。相比之下,我们这张桌子冷清许多,除了赤松吃鱼的咀嚼声,还有三个人细微的呼吸声,真可谓是万籁俱寂,或者是死气沉沉。
佩兰基本只吃鱼头鱼肚,赤松大多吃鱼尾,我无从下手,只好紧着特色烤肉吃,烤肉量不多,吃不了几分钟就见了盘底,我只好喝玉米汁。三杯玉米汁都是大玻璃杯装的,三百毫升样子,微热,从杯底向外散出浓郁的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