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周的网吧里人很少,老油味很淡,烟味很稀薄,电脑主机的塑料味占绝大部分。
现在还在网吧里的学生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担心挂科,并且不在意分数的,一种是放任形骸,自知无药可救的。网吧里的游戏分为两种,单机游戏和网络游戏,玩单机游戏多半玩使命召唤或者极品飞车,玩网络游戏的多半玩英雄联盟。
“玩什么?”我说。
“老样子。”商陆说。
他的意思是还玩反恐精英2,简称CS2,那是一款第一人称射击的网络游戏,基本上是枪林弹雨,基本上是打打杀杀,但没有血肉模糊,并不真实,要是战场上真如游戏里一样,死人遗容英朗,风姿卓越,初上战场的士兵绝对不会对杀人感到畏惧。
我们是医学生,不喜欢打打杀杀,从来不玩拿枪扫射,我们只玩一种模式,只玩躲猫猫。这个模式里一半人是抓人的,一半人是藏身的,藏身的会变成各式各样的道具,比如冰箱、汽车、打印机、猫、狗、梨子,诸如此类,然后根据地图条件找个合适的地方躲起来,三分钟随机转换一次变身,然后继续藏起来,五分钟之后只要有一个藏身者没被发现并且击杀,那就是藏身者赢了。抓人者的规则就简单许多,发现藏身者,用枪打死。
我和商陆总是一个在藏身者阵营,一个在抓人者阵营,互不相犯,藏身者若是死了,就给对方报点,帮助对方捉敌立功,只要藏身者不死,就一直不杀,帮助他获得胜利。
我是玩躲猫猫长大的,我每次都是躲起来的那个。小时候每次和别人玩躲猫猫,我都在对方数完一百秒之前跑回家里,吃零食,看电视,等困了,再回去,然后嘲笑对方是傻逼智障。
我在游戏里也喜欢藏起来,每次都不会被发现,可是每次都在三分钟随机再变一次的时候露出马脚,然后被商陆以外的玩家击杀。但我天生能耍坏,我让商陆站在我旁边,意思是让他的队友知道,“这个地方,商陆负责了,你们都去别处”。于是我玩五十多局之后的胜率高达89%。
网吧的空调很新,功率很高,刚充过氟利昂,满屋子都是臭氧的清香。网吧里的人很少,以前常来的大多在教室自习,临时抱佛脚。空座很多,都是软垫子,都带靠背,四五个拼在一块儿比宿舍的床还舒服,十分适合睡觉。
我不高不胖,白白瘦瘦,在教室里汗流多了会感到气血亏虚,大脑供氧不足,我就想要睡觉。我躺在网吧的椅子上,打着瞌睡,颇有心远地自偏的感觉。
“早知道把书带过来看了。”商陆说。
“你刚刚看的是什么书?全是英文,连名字都是英文。”我说。
“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
“嘿,这不是中国人吗?”
“他的文章大都是拿英文写的,写的比美国人还美国人,比英国人还英国人。”
“这本书说的是什么?”
“还没完全看懂,等我看懂了告诉你。”
我跟他聊着,瞌睡打着,困意像海水一样拍浪打来,带着海螺声将我包围,我真的很困了,考试周太难捱了,每天都睡不好,尽管没怎么看教科书,可是我的心还是教科书同在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没一刻不在书上,所以我太困了。
网吧的楼上是419宾馆,我正上方的房间传来缠绵悱恻的声音,是女人的声音,我睡着了。
☆、考试
我的印象里,时间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花总是匆匆地开,匆匆地落。燕子去了就会有再来的时候,花儿谢了就会有再开的时候,果子落了就会有再结的时候,似乎凡事都已注定,当我迈下第一步的时候,已经注定了最终我要走的路。
北院的教学楼前,紫罗兰开得鲜艳,叶子绿得纯粹,紫罗兰下的竹亭和走廊是自习和乘凉的好地方,同时也是晚上情侣们幽会的上好落处。紫罗兰花丛之上,教室开着窗,从一楼到四楼,统统打开,把教室中书里的糟粕换成新鲜的空气,滋养每一个苦读医书的医学后生。从四楼的窗户眺望远方,能看到大悦城的屋顶,眼力好的能看到车水马龙,嗅觉好的能闻到秀芷迷香。天津的城市是以大悦城及滨江道等大中心构成的,一路上都是灯红酒绿,都是纸醉金迷,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样,充满了迷茫、浮躁还有梦想。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八年,在上海生活了三年,城市的喧嚣像工厂排放的烟气从下到上将城市贯穿,然后形成厚重的霾将城市里的人给包围,束缚他们的身体和灵魂。
我不喜欢喝酒,我经常喝酒。
我在China 117大厦、津塔、津湾双塔、信达广场上都喝过酒,有时喝哈啤,有时喝二锅头,偶尔喝些洋酒,名字我都不记得。楼都很高,我在高楼上看到地上的人,除了漆黑的头顶,什么都没有,比蚂蚁还要小。我感慨人类渺小,我感慨自己渺小,同时感慨时间流逝,岁月如梭。我习惯性地摸自己的下巴,当年下巴光滑,如今尽是胡渣。有时候我会想起秦观的“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我在阑珊的灯火里望见自己走过的大街小巷,想到很多事,想到很多人,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零零总总的,最后都落了个共同的名字,叫做“过去”,有的人还在,有的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我已经不是那个可以牵着竹芯的手在一百米高的摩天轮上拥抱亲吻的那个小男生了,也不是整天被木槿捉弄的傻哥哥了,我变了,大家都变了,于是这个由我们组成的世界也变了。有时候我觉得城市就是一个炉子,每年都有新鲜的柴火进来,每年都有熄灭的灰烬出去,似乎我们都是柴火,我们在炼一颗宝石,这颗宝石需要我们代代无穷已才能炼成。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才是那颗宝石,需要难以计数的苦难和折磨还有幸福,以及过往的人情世故才能将我们炼成。
我喜欢边喝酒边想,边想边喝酒,边看人来人往,朝夕变幻。
于是,我的酒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再也醉不了了。
考试终于来了,就像花开便有花谢,考试终归也要结束的。我怀着随便应付的心理,平静而又自信地进入考场,考场满满的人,平时翘课的人全都来了,除了苍耳子身后,没有一处空位。反正是开卷考试,很难挂科,没有人愿意坐在苍耳子身后,因为她总是在不禁意间慢慢蚕食身后人的空间。
我无处可坐,只好在那儿落脚。
苍耳子的桌上没有课本,除了几支笔,什么都没有。
“开卷啊,你怎么不带书来?”我说。
“我知道自己开卷不如闭卷。”苍耳子说。
肿瘤老师一脸坏笑,捧来了试卷,白白的,厚厚的,香香的,为了这些试卷,多少有志青年近了视,驼了背,甚至患上了不孕不育。
试卷页数不多,题量不大,一眼望去,似乎有种兵法里“虚虚实实”的感觉。
考试铃声响起,开始计时,到一百分钟时候老师会立即收卷。很少有人能做满一百分钟,会的下笔如有神,写得干脆利落,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写完;不会的呆若木鸡,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算是两百分钟,也写不出来。
我的笔是派克的0。5中性笔,木槿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写了四年,现在的笔芯早已不是派克原装的,虽然如此,我的笔依然出水流利,粗细适当,仿佛笔芯只要有了派克笔的外壳就成了真正的派克笔。
我仔细看了一遍肿瘤试卷,从第一题到最后一题,一共十题,全是论述题。第一题“结合肺癌的病因病机从中西医两方面探讨各类型肺癌不同时期的不同治法”。
我去你大爷的,书上根本没有。我看着肿瘤老师一脸坏笑,笑出八百个褶子,我有种操他大爷的冲动。
桌子在晃,凳子也在晃,但不是我晃的。坐我后面李大两腿发抖,连同我的桌椅一并颤抖。李大平时学习还算认真,现在还是跟我一样一筹莫展。我知道,不仅是我,其他人也都不会。
我捶胸顿足,我抓耳挠腮,我噫吁息。
我看见苍耳子在前面奋笔疾书,势如闪电,她似乎全都会。这不奇怪,她每天下课就看书,中午十二点看到下午两点上课,六点下课看到凌晨两点,从早晨五点看到八点上课,这样看书,还全看教科书,还有什么看不完,还有什么看不到,看不懂。她的身上有“沙不醉”、“李不倒”、“张还要”的影子,她以后绝对是那种三十岁当上主治,三十五岁升副主任,四十岁升主任的大名医,大牛逼。
赤松跟我说过一个关于她的笑话,我觉得相当贴切,“苍耳子新婚的晚上,苍耳子那金发碧眼的男朋友趴在赤身裸体苍耳子身上,说:‘该干正事了啊。’苍耳子点头默许,然后掏出一本两千页的《内科学》开始看。金发碧眼在她身上左突右撞,上下其手,半个小时后结束战斗,问苍耳子是否满意,苍耳子说:‘阳痿的病理分析不够透彻,还需要深入研究。’”
我一脸期望地看着苍耳子,巴望着苍耳子能抛给我一些残羹剩饭,我觉得我像是只摇尾乞怜的金毛犬。
苍耳子的眼睛不长在身后,看不见我无助的眼神,看不见我手边的白卷,可是她居然将写完的试卷向身旁一放,身子往另一边挪了过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第一题的答案以及其他所有题的答案。苍耳子的字不好看,但格外工整,明显受过正规的高考训练。
备战高考的高二高三,老师跟我们说:“可以写字不好看,但是一定要工整,一定要分段写,分行写,一定要写得条理清楚,阅卷老师一天要改很多卷子,他们不会认真地认你们鬼画符的字,别在高考时卖弄书法。你们别不信,前年有个艺术生,成绩极好,他高考时候摹仿张旭的草书写卷子,考了二百三十几分,连本三都没考上。”
我看得懂她的肢体语言,她说“快来抄我”。我记得一个流传了很多年的笑话“考场上很混乱,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