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寒光,铁甲森然。
子砚却笑了,漫不经心问,“息么?”
他看向主座,那里立着息王。
她的夫君。
她亦看向夫君,两相凝视。良久。
他别开眼,沉默。
随后,缓缓跪下。
伏在地上。
春日将过,桃花满地。
随着他膝盖落地的一刹,她低下头。
咸涩的泪水顺着额倒流而下,她听见息王缓缓道,“恳请楚王手下留情,饶我息地。楚王想要什么,我息地,必当双手奉上。”
楚王要什么。
所有人心知肚明。
子砚挑眉。
他将她放下,斜揽入怀,颔首道,“多谢息王盛情。”
众人舒气。
他却邪笑着转身,一手蒙住她双眼,另一手挥落。
楚军出鞘。
子砚哈哈大笑,依旧蒙着她双眼,侧头道,“不过不劳烦息王奉上了。
“孤看上的。”
“自会去抢!”
☆、空悲切。楚寒
那一年的春过,桃花零落,流水悲歌。
他立于楚军帐中,问她姓名。
她的身上还披着昨日的衣。一夜未眠,妆容凌乱,面若苍雪。
“怎么,听不清么?”
他低头看她,“孤问你,你叫什么?”
她不语。
妆已花,发已乱,她仰着头,眼角含泪,冷眼相对。
“不说?”
子砚笑了,带着楚地的冷硬,“孤自有本事让你开口!”
她仍不言。
不语,不食,不寝。
她坐在王帐之中,侧头远望。阳光晕染于她双颊,抹出一片琉璃色泽。
“你想要何?”子砚问她。
她不答。
车马辚辚,一路驶向楚地。
子砚终于妥协,“来人,带她去见一眼息王。”
她猛地转头看他。
他抿着唇,眉眼刚强。
那或许,才是她命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楚王子砚。
那人端坐于地,脊背直硬。剑眉星目,黑袍长衣。
不同于江南水乡的风骨。
太不同了。
若说息王是三月的春意,儒雅风流,卷开一树桃花。那子砚就像楚地凛冽的长风,单是坐着,就是一派杀伐血气。
途上夜宿,安营扎寨。子砚叫了两个兵卒,带她出去,去看息王。
他被囚于王帐之外的小帐中,发丝凌乱,缀饰全无,软坐于地。
帐内摆设并非华贵,却也齐全。
看来子砚虽非中原之人,却到底,给这中原的息王,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她颤声道,“夫君……”
他猛地抬头看她。
相顾无言,泪眼凝噎。
短短几天,他已发覆微雪,眉间成壑。
他盯了她许久,才低低唤了声“小桃”。
“小桃,小桃……”他轻轻唤着,“这时还可再见你一面,想必苍天不薄。”
她扑在地上,泪染双颊。
“夫君莫怕,莫怕!君若入黄泉,妾必随君侧!死生不——”
“不!”他忽得猛扯过她臂膀,狠狠道“孤不会死!孤不会!”
“孤是大息的王!”
他眼红成血,死死拽着她,“小桃,你会帮孤对不对?对不对!”
欲救无从,何处帮起?
这一生已是落叶浮萍,谁又知最终会沉至哪里?
她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五指扣在她臂膀,仿佛要一寸寸地,碾碎她魂灵。
“小桃,别只顾着自个儿,你去帮孤同楚王说说软话!”
“小桃,你不是很会吹枕边风么?帮帮孤,帮帮孤!”
“小桃,让他放孤回去!”
“小桃,小桃……”
他在絮絮叨叨,她却觉得听不大分明。
那讲话的人是谁?那话里说的人,又是谁?
她似乎不认识。
原来他眼里的她是那样卑劣不堪的矫情女子。
那世人眼里的她,又是如何?
红颜祸水。
祸水红颜。
“小桃……”
他哀哀地求她。
忽然想起当年温润俊雅的少年公子,一挽手,一挥袖,便是清风霁月,修竹风姿。
那时他论国论世,眼里满是熠熠星光。哪里,又会有此时的悲凉疯狂?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生生扯落他。
他整个人跌在地上。
她听见自己问,“夫君,妾身备好鸠酒,最后一段路,共走如何?”
黄泉空冷。
却不失为息最体面的归宿。
“不!”他的声音尖利,“你为何不肯让孤活着!你!你这个妖精祸患!若非你,息又怎会遭此劫难……”
他后来又说了什么?
她不晓得了。
似乎只是静静地站着,听一个陌生的人悲愤咒骂。
她只是一直在想。
当年的桃花三月,流水清风。
无论是景,还是人。
怕是都找不到了。
再见楚王时,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方才与她夫君的那一见,转瞬过了千年。
但,那只是仿佛。
人还未老,物还依旧。
他坐在帐中,脊梁笔挺,神色冷硬。见她进来,也不过微微一看。
她行到他身旁;看见他墨色的长衣垂散在地,看见衣上金色的秀线逶迤成山川图样。
她深吸一口气。
千丘百岳,俱压于身。
想起当年清风明月,芬芳人间。
那人曾笑,“长情最是桃花。”
长情,最是桃花。
偏偏此时,不愿长情。
偏偏此刻,不可长情。
她坐至他身旁,道,“妾唤昙。”
多可笑,长情最是桃花。
到头来却不过,昙花一现。
芙蓉暖帐春宵短。
梦醒时分,却恍惚又入了另一场大梦。
梦中人,梦里景。
兜兜转转,寻觅不得。
褪了息朝的服,披上大楚的袍。她闭了目,由着子砚给她戴上楚的后冠。睁眼看时,铜镜泛黄。
里头的女子,乌发泼墨,红唇朱砂,面若芙蓉,眼似桃花。
她用指抹匀双颊胭脂,忽又想起那一场烧了蔡的狼烟烽火,那漫天的灼灼的晚霞,那三月里依稀的桃花。
红红粉粉,最后一寸寸,凝成了血的模样。她看见镜里的人笑了,勾起了唇,皓齿开合。
一字一句地同她说。
“红颜祸水。”
乱世两国,因她而亡。
楚国之人,不喜辞令。
子砚更是个中翘楚。
他为人冷硬,鲜少说话。偶有笑容,也是不动声色,一晃而过。
尤其是到了楚,他便更加寡言少语。一举一动,都是王者风姿,瀚海威压。
诸臣对新迎的楚后,毫无疑义。似乎她只是一个楚国的姑娘,清清白白的良家子。
进了楚宫,做了楚后。
当年的山盟海誓,果然是这天底下,第一等的笑话。
而子砚待她,不可谓好,也不可谓不好。他没有蜜语甜言,却又夜夜前来。他不赐珠宝不赏华服,却常派了舞姬来与她解闷,找了名门闺秀教她楚地习俗。
楚地女子,果真风姿不俗。
少了江南儿女的温软可爱,却多了辽阔楚空的豪爽大气。
她们扯着她笑闹,用佩刀切肉,用大碗喝酒。她们同她说,“天底下的女儿,都是鹰的女儿,天地那么大,乐子那么多!哪有闷闷不快的道理?”
楚人信奉鹰,他们觉得,王便是这天空的帝君,是这长空的鹰。他们便是鹰的儿女。
她听的新奇,睁圆了眼。
她们便嘻嘻地笑,有个高个儿凑过来咬着她耳朵道,“王身旁有个侍卫,是何家的儿郎,可比草原上的狼还矫健呢!”
另一个呸了一声,把她扯了过来,“见一个爱一个!你自己淌这浑水就够了!何必扯了我们王后一道!”
高个儿又笑,“我看你是不服气,那儿郎可是不要你的!”
“呸呸呸!”另一个一转身,就去挠她,“叫你多嘴!我看上谁哪里用得着你们管!”
“那是,不过你看上了,就去抢呗。”
其他姑娘笑嘻嘻地看她们闹成一团。楚地的长空,楚地的风采,楚地的儿女。她睁着眼睛看,夏日的长风灼热烫人,卷动一树沙沙作响的叶。
夜里,子砚又来寻她。
她坐于榻旁,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三千青丝散落,铺就成墨色锦缎。
他伸手来揽她,她却忽然避开,跪于地上,伏首,沉沉道。
“陛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他眉梢一跳,眼中极快地划过一抹亮色,她却因俯身垂眸,错过了这一丝藏匿至深的欢欣。
“何事?”
她伏得更低,“求陛下,放了息王。”
她对他的第一次和颜悦色,开口相求,为的。
是息王。
是什么昙花一现,然后霎那间归于虚无?
他的瞳一寸寸地结上冰霜,语气却染着戏虐,“怎么,我当你已经快忘了这回事了。”
为何又偏偏提起?
她深吸气道,“求陛下,此等大恩,妾身愿永生永世,结草相报。”
他静静坐着,她亦不动声色地跪着。
事后想想,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地老天荒?
近日来与楚国女子的相处,算是让她明白了。江南水乡的温婉,中原诸国的客套,对楚,都不适用。
他们是草原的狼,是长空的鹰,是热辣辣的炎夏。
他们不稀罕施舍来的东西,不稀罕别人的怜悯。他们看上的东西,看上的人,就去抢,去要,去争夺。
那么,她又何必矫情?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等他心好地放了息王?
她所要的,不过是保全她曾经的夫君,保全那一场烂漫桃花——哪怕现在已是群芳凋落,花碎成泥。
下巴忽然被勾起,她扬起头,看见那人深色的长衣,漆黑的眸。
“好,孤允了你。”
她心中一喜,果然!求楚人的事,必定要按楚人的路子来!
何时太天真,何处太无情。她那时总没有留意,他只是想让她顺意,让息王不如意。
但只要你要,只要。
我有。
倾尽人世,我必全部给你。
如她所愿。
子砚放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