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娃似懂非懂,啃着手指点点头,就听那小贩笑道,“快去叫你娘来,称些带回去解馋!”
于是小东西听话地喊,“娘——娘——”
是真馋了。
壮实的妇人赶来,二话不说就是一毛栗,“吃吃吃,整日就晓得馋!”
小娃吃痛,又不敢哭。撅着嘴,眼睛还挂在野味上,惹得一旁人都笑了起来。
寻常百姓的日子,多好。宋瑾禁不得笑笑,昙烟照旧神色淡雅,不咸不淡的笑容。
“这孩子,没几日可活了。”
“啊?”
宋瑾一惊,扭头看她。
那人红衣翩跹,脸上温婉的笑不曾淡去半分,稳稳地握着朱红色的伞,宽大的袖袍轻摇。
猩红色的阴影缠绵在她脸上。
远处,不满五岁的孩童一身碎花的红袄,粉嫩的脸鼓成了包子的模样,好容易得到母亲答应时,脸笑得花儿一样。
死生,不过几步之间。
原来笑,也会有这样大的区别。
忽然想起许久以前,有人神采飞扬,笑若灿阳。
脸上是憨直的神色,他说,“小姐一定很有学问。”
傻子,她当时想,真的是傻子一个。
楚国尚武,寻常人家便少有女子舞文弄墨,更何况她这样的将门女儿?
琴棋书画勉勉强强学了大概,之后就是十八般武艺轮流耍。
于是她冷笑道,“何以见得?”
他挠头笑道,“小姐的名字有很难写的样子…所以…”
她愣住,继而忍不住道,“呆子。”
这是她那来自卫的母亲取得名字,那个江南女子在楚地最大的期望。
瑾,玉也。
宋瑾终其一生也未曾参透的字。
什么是女儿如水,什么又是女儿似玉。
她统统不懂。
她只懂得,温婉的母亲眼里,有苍茫而浩瀚的失望,继而,是死寂,伴随着来自卫的风雅,成土成泥。
不是没有尝试过。
照母亲的念想,做一个温婉的闺阁女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捧琴,学书,作画,落子。
春花秋月,海棠芭蕉。
学不会读不懂的诗词歌赋。到底比不得一把刀一副剑来的顺手称心。
宋瑾终于明白。
她注定不是卫水河畔绵绵的烟雨,依依的杨柳。
她是燕,楚空的燕。
生于楚,长于楚,并且。
亡于楚。
☆、双明珠。魂归
“去宋府。”
宋瑾道。
昙烟不言,浅笑着迈动步子。
红色的袖袍浮动,乌发倾洒,当真,无时无刻不倾国。
通往宋府的路走了千万次,通往闺阁的道去了千万回,宋瑾早已烂熟于心,只是,这一次。
不忍去走。
生命中真正的归途。
一步,两步,步步是死棋。去无可去,退无可退。
“丫头,这是守城,快叫哥哥。”
那一年的雀啼枝头,那一年的梨花烂漫。谁家女儿面容清秀,搅乱一池春水。
她斜斜一剑刺出,嬉笑着罩向父亲面门,被轻易拦下。
高大的男子有着楚人特有的魁梧身材,轻轻挡开女儿没轻没重的一剑。
“没大没小!”
他低声道,嗓音里是宠溺的笑意。
她撇撇嘴,忽的又握了剑,向前装模作样的舞了几下,方回头一瞪,“哈!”
杏眼圆睁,炯炯有神,还真有几分她父亲的精髓。
男人大笑了起来,一把抱起她,捏了把她鼻子,“这小东西。”
“这剑舞得可好?”她故作老成道。
绣花枕头,三脚猫的功夫。
当时想着,都觉得是明知故问。
不过是讨父亲一笑的撒娇罢了。
谁料有人猛地鼓起掌来,“好好好!!!”
她一惊,低头看去,才发觉一少年站在父亲身后。
规规矩矩的楚人少年。
偏暗的皮肤,常年日晒勾勒出的锋利眉角,他咧着嘴在笑。
“小姐真是好武艺。”
明知是奉承,小姑娘的虚荣心还是得到了满足,脸色便明媚起来,又听父亲说,“丫头,这是守城,快叫哥哥。”
她嘴才张开,他又补充道,“当真耍了一手好刀。”
宋瑾愣住,看看手中的剑,再看看他灿烂的笑脸。
心想,哪来的呆子?
呆子,呆子,呆子。
她短短的一生,到底这样说了他多少次?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啊。
他是父亲在外打仗时收的义子,青涩,老实,眉眼还没长开,却隐隐有了锋利的棱角。
人人都道,宋家小将当真有大将懿范,必是不可小觑之辈。
她可不管。
“呆子。”她坐在树上,日复一日地看他练剑。
宋守城练得精细,一招一式都按着规矩来。左行,刺剑,回旋,迈步…她看着实在乏味。
终于舞完一套,他才擦汗笑道,“丫头是不是又忘了我名字…我不叫那个…”
她看着他灿烂的白牙,实在是又没忍住,“呆子。”
她当然知道他的名字。
守城,宋守城。
爹的意思如此昭然,他要这孩子接下宋家,做大楚千秋万代的守城人。
她支着下巴,眉眼淡然。
树下的人在长,逐渐满身风尘长剑凌厉;树上的人也在长,却是一剪柳眉女儿英姿。
她终究不是母亲渴盼的美玉无双,终究不是啊。
不过,她私心里,还是觉得不错的。
因为人人都说,宋小将军,和宋大将军的女娃多配。
鹰的儿女一样。
人们又说,宋大将军肯定乐着呢。
可不是,他们笑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于是他们带着心知肚明的表情路过坐着她的树。
是啊,她扔下一粒石子,正中树下小憩的人。
“呆子。”
我那时候是真的以为,世人说的,就都会是真的。
她终是有一天,装作不在意地问了母亲,“怎么未见媒婆上门?”
然后,她的母亲。
她知书达礼的母亲,一句话,晴天霹雳。
“你的婚事早便定下了。”母亲挽着髻,细细地打量一束梨花,语气温婉,“极好的人家,城南江家。”
她一怔,拔高了嗓子,“什么?!”
“女儿家别这样说话。”母亲眼也不抬一下,语气轻柔,“江家大公子,江淮。”
她只觉得脚下一软,却还是作势扶助桌子,竟也不曾倒下。
母亲拨弄了两下梨花,“若是可以,叫你父亲少带那个孩子过来。”
她抬头,母亲的脸上还是柔和至极的笑容,仿佛她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个表情。
“叫宋守城是么?能冠一个宋姓,真是难为他了。”
温柔刀,刀刀要人命。
她七窍玲珑比干心的母亲,原来什么都懂。
宋瑾那一刻,近乎笑出声来。
“城南江家。”宋瑾一字一句道,“我早该想到的。”
“可不就是那家逃来楚国的卫虏吗?”
那一刻,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似乎也只是想中伤那个女人。
那个穿着宽袍长衣,披着楚人衣饰的卫国女人,那个把父亲迷得神魂颠倒却让她亲女儿恨之入骨的卫国妖精。
那个宋瑾压根陌生的女人!
“母亲真是思虑周全,竟然想把女儿嫁给那样的卑贱之族,大恩大德,女儿真是无力回报。”
宋瑾哆嗦着,语气一瞬间近乎狠毒,积压了十多年的怨恨倾泻而出。
“啪—”
重重一声扣上脸颊,宋瑾几乎被甩在地上。
抬头,父亲涨得紫红的脸出现在眼前。
“混账东西!这么多年白养你了!怎么和你母亲说话!”
宋瑾仰头,嘴角隐隐腥咸,“哦?父亲要替卫国人说话吗?”
她一时忘了,或者说她情愿忘了,她的体内,也有一半卫国的血。
她痛恨这半壁血统。
“要不然,父亲干脆去卫国好了,何必留在这?”
☆、双明珠。争执
大逆不道。
她被关禁闭的时候,耳边似乎还环绕着这样的话。
她垂眸,低低地笑了起来。
脸颊还在火辣辣的疼痛,她摸了两下,也便随它去了。
“看来真是把你惯坏了!”父亲恼火,“我会知会江家,他们来迎亲之前,你别想出来!”
世人说的。
原来都是假的。
她躺在床榻上,捂住眼睛。
“呆子。”
我好想你。
一天一天。
一日一日。
一旬不到的时间,她以为外面,已经天荒。
“吱—”门打开的声音。
宋瑾懒懒地坐在床上。
房里是母亲选的物什摆设,还有件精致蜿蜒的屏风,上门绘着仕女游春图。
温婉若江南的依依杨柳。
另她窒息的感觉。
她也不抬头,只闷闷说了声,“父亲。”
“丫头。”
父亲叹气,无头无尾的一声。
就好像前几日那一场无缘无故的争吵。
宋瑾还是仰着头,清秀的眉目,淡白的肤色。
冷漠的眼神。
和当年一剑挽花的女童,判若两人。
母亲取的这个名字,到底是不做数啊。
丫头,宋丫头,宋大小姐,宋姑娘。
是女子的悲哀,还是母亲的悲哀。
想想这世上,除了母亲,再没人唤她那个瑾字。
“爹爹为什么要娶她呢?”
宋瑾开口。
厌恶到了何种地步,竟然连母亲也不想再叫。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儿时,还会为得母亲一笑,而贤淑,而温婉。
而今,却是戏都做不下去了。
“她明明…”
明明就不喜欢这里。
那个女人,有着三月细柳般的腰肢,盈盈一笑,便是江南的草长莺飞,美不胜收。
可是,她又分明不是再笑,那笑容,更像是一种模式,就像春日里一定会有绿叶发芽,就像冬日里一定会有素裹银装。
她的笑,写满了鄙夷与厌恶。
宋瑾知道,卫人的骨子里就是这样的清高,不情不愿,惺惺作态。
而她,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