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写满了鄙夷与厌恶。
宋瑾知道,卫人的骨子里就是这样的清高,不情不愿,惺惺作态。
而她,真的受够了。
父亲一愣,却没有回答。
木讷的将军啊,竟直接别过脸去。
良久,宋瑾才听他道,“丫头,你是大楚的女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他之后的音太低微,于耳边一晃而过。
“明白什么?”
父亲默然。
岁月雕刻的纹路在他脸上蔓延,那刚毅的将军抿着嘴,回道。
“你母亲…也是为你好。”
说罢,他起身。
“丫头莫要再不愿了。爹爹看过了,江家小子,的确是不错。”
宋瑾听闻,又低声笑了。
那,
宋家小子呢?
她笑着,没有问。
看着房门。
一点一点闭合。
宋家大小姐下嫁江家。
一石惊起千层浪。
宋瑾坐在房内,懒散着。
窗外雀啼枝头,梨花温婉。
“丫头。”
“嗯。”
她微垂眼睑,瞧那劲装少年浓眉大眼。
“你真的,要…”
“嗯。”
何必唯唯诺诺。
向来是一厢情愿,从来都自作主张。她满心以为会有人与这呆子白首,倒是不曾想过,就算会有,那人不会是她。
不会是啊。
宋守城顿住。
有鸟雀儿唧唧地划过,她忽然低声想问。
“那,你…”
他却伸出手,手心赫然两粒明珠,光彩夺目。
“就当为兄一点贺礼吧。”
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玉。”
楚人多玉,对待这些东西,自然不似中原诸国来得吝啬,非王族而不可佩玉。因而楚人婚事,历来含玉,大族贺喜,更是彼此相赠。
她惊住。
“多谢。”她接下明珠,“守城哥哥。”
哥哥,妹妹。
他终于是宋家人了,却不是她想的方式。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守城。
也是最后一次。
原来我自以为到结局的故事,其实从未开始。
☆、双明珠。江淮
一朝春暖,十里花嫁。
她守了十七年的将军府在身后远去。
连带着多少春秋,被一身如火的红,焚作灰烬。
花轿吱吱哑哑得作响,鞭炮噼里啪啦,闹喜的娃儿们滚成一团,呼来唤去。
“新媳妇快出来,给大伙瞧瞧。”
“哟,你老几,人才瞧不上呢!”
“哈哈,快出来,快出来。”
轿外有人呼呵着,嘻嘻哈哈。
这是大楚的味道,抢婚闹嫁。
她不认得那些人,他们也不见得晓得她,却仍闹得肆意开怀。
这就是她魂牵梦萦的楚空风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楚人,自在粗犷,浪迹天涯的楚人,他们就算没有乐子,看着他人喜事,也是开心的。
可是,她不快活。
哪怕外面再快活,她也笑不出来。
她不明白,泱泱大楚,铁血情怀,为什么扯不住母亲那一颗向卫的心。
她到了喜房里,仍然在想。
直到那人,挑起她的红帕。
那一时,那一刻。
她恍然,不禁心中赞叹。
卫国,当真是垂柳之乡。
柳眉含情,书生面目。
那人喜袍玉颊,模糊看去,只见得潋滟的红,伴着乌木的发,绵延一片丹砂墨色。
也难怪,卫地之人,历来水灵俊秀,他这模样,到不奇怪。
宋瑾抿唇。
那人笑道,“宋姑娘。”
真像。
这人同她母亲,实在太像。
就连嘴角的三分疏离,一点冷清,都不差分毫。
于是那六处尔雅,都无端让她厌恶起来。
这样想着,她就忍不住皱眉。
“我讨厌你。你们卫人想必也不喜欢我们这样的楚人吧!”
楚风粗犷,马背上起家的地方,男欢女爱也向来直白。宋瑾虽一直被母亲束着,却也晓得这些,说起来自然一片坦荡。
她骨子里,到底是楚天的血,那少有的装腔作势的精致,也在一个原原本本的卫人面前,毁于一旦。
那人愣住,继而,又笑了起来。
她看见他眼角眉梢的戏虐。
带着一点母亲特有的轻蔑。
“宋瑾姑娘玩笑了。”
他笑道,“江某可不曾这样想。”
他将挑下的喜帕放在桌上,自己立到桌边,慢条斯理地叠起帕子,又说道,“不过若姑娘不愿意,江某便睡几日书房好了。”
她看他的手,五指修长,骨节俊秀,干净而苍白。
比她的手还好看。
男人这样,算什么?
她心中又不平了几分。
江淮却悠悠转身,出门前,还不忘笑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说罢,便阖了门离开,独留她一人,蓦得红一张脸。
娘教过她那一首。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哪里就宜其室家了?
她不解。
那人,真的是个卫人啊。
晨早起来,不是练武,反倒端着盏清茶,坐在书房那看书。
等小丫鬟给她装扮好了,才一步三拖地挪过来。
不紧不慢。
江家老三。
江淮。
说是这么说,可他上面双亲连着两个哥哥,其实早便没了,只是他初时逃来时父母还在,于是楚人叫着叫着,就没改。
倒是省了宋瑾拜见舅姑,递水端茶的礼,只拜了牌子就行。
【注:古时候,舅姑指公公婆婆】
平淡无奇。
整个江家,连带里面的日子。
都是这种味道。
江淮平日里,上朝,下朝,看书,吃饭…循环往复,除了手中的书书名不一,否则日日都是一个模样。
宋瑾乏味的很。
她撑着头,竟日看着院子。
院里也是卫人小桥流水样的风格。堆了几块顽石,栽了一众花木。
还有一树婷婷的梨花,开的粉粉淡淡。
她心下计较,忽地发现,那梨树,和家中差不多高度。
于是…
“呀,夫人!您快下来!”
“夫人!”
宋瑾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坐在树上,长呼口气。
树下几个卫人少女急得团团打转,有个初来乍到的竟连楚话也口齿不清了。
风吹梨花。
一树飘摇。
她闭了眼,腕上系着的双明珠晃晃悠悠。
风带着熟悉的气味。
依稀还是当年的光景。
君未大,奴尚小。
仿佛睁眼看去,那个人还仰着脸,一字一句,“丫头,下来。我接着。”
是啊,她其实每一次爬树都下不来,以为那人,会一直一直等在那里。
笑着睁开眼,却看见一双同样含笑的眼。
江淮不知何时立于树下。
纷飞的细白的花落在他发上。
长袖广袍,墨发缠绕。
一瞬间,袅袅若最清淡的山水画。
宋瑾心里,无由来地停滞了一下。
几个婢子柔顺地站在一旁,江淮也不说话,只是笑。
那笑里,总混着一丝说不来的嘲讽味道。
“不知夫人要在树上坐到几时?”
“奴婢去拿梯…”
有小婢怯怯开口,却被江淮拦下。
他但笑不语,微抬着头看她,宋瑾狠狠低头,瞪视江淮。
“想来树上风光最好,夫人是不准备下来了?”
江淮慢条斯理道,他官服还未换,想是下朝才回来。
大楚的官袍明明强劲利落,即便是文官的服饰,也多有几分武将味道。偏穿在他身上,只剩下一把文人味道。
说文不武,说武不文。
于是,不伦不类。
宋瑾忽然无端的想笑,这样一个书生啊。
“不拿梯子,难不成你接我?”
说罢,她作势要跳,引得一众婢子惊呼起来。
江淮却眯起眼睛,唇角弧度未变。
“夫人尽管跳。”
哦?宋瑾顿觉得有趣起来,“你接得住?”
这文人身板?
江淮还是笑,“不。”
“下官接不住。”
宋瑾险些脚下一滑,真栽下树来。
她低头,那人瞳仁清亮。
她明白,他不是说笑的。
她可以跳,而这个人,他也确实接不住。
“既然夫人自己爬上去的,自然得自己下来。”江淮音色淡淡,梨花落遍他的发。一瞬间,也迷了她的眼。
“没人可以帮你,宋瑾。”
第二个,母亲之后,第二个唤她名字的人。
宋瑾低着头,睁大眼,忽然勾起嘴角。
树下人张开双手,漫天的梨花飞舞,散落。
她听见他说,“我知道,你也是想自己跳的。那么,跳吧。”
有风呼啸着从耳边拂过,送来他的低语。
“我接不住你。”
但是,我还是会接的。
后果甚是凄凉。
宋瑾险险落下,扭了脚踝,江淮则被她扑住,摔在了地上。
长发散落。
青丝纠缠。
忽得就想起四字,与君结发。
宋瑾该脸红的,可她没有。
坐起身,她看着身下懊恼的江淮,和他那一张羞得通红的脸,禁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这个人,也不是只会笑的。
有婢子连忙过来扶她,宋瑾顺势想站。
只是她笑得喘气儿,用不上力气,脚踝却又疼得紧,一抽一抽的。
实在站不起来,于是她就干脆坐在地上,肆无忌惮的笑。
有发丝落在面颊上,她晓得自己头发乱了。
一定很难看,像个疯婆子一样。
但是,真的好痛快。
多少年,没这么狼狈,这么痛快过了?
她想着,却还是止不住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江淮也有些慌了,过来给她拭泪,“跳都让你跳了,怎么又哭了?”
“脚痛。”
“…”
“你还不如把梯子。”
“…”
☆、双明珠。出征
她明白,自己喜欢他。
或许那一句桃之夭夭,又或许那一句,你跳吧。
她从未想过,天底下还有人,可以待她这样好。
他不是呆子,他不懂武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