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浓于水,不是吗?
深吸一口气,她问,“娘亲,你睡着吗?女儿端了晚膳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喊她,宋瑾忽然想笑,真可悲,没了父亲之后,她们的关系才稍稍好些。
也不知道以后自己受不受的了母亲的性子。
母亲却没有回答,宋瑾无奈的抬手敲门。
一下。
然而,
吱呀…
门开了。
宋瑾猛地握住手中的碗碟。
残阳如血。
一瞬间,宋瑾以为自己记忆发生了错乱。
好像那个人不是她母亲的样貌。
不是吧,应该不是吧。
残破的光影从窗里打来,她看见眼前的人悬空而挂,过长的裙掩住脚,晃晃悠悠。
怎么会呢,她的母亲,她的见不得虫见不得血见不得风沙的胆小母亲。
怎么可能有勇气去死呢!
是谁,是谁给的,哪个混蛋给她的胆子!
宋瑾放下饭菜,愣愣地坐在了地上。
她仰着头,觉得眼睛疼的厉害,一点都看不清母亲的脸。
太阳终于落下,屋里一点点黑暗。
为什么昨个儿会问她究竟爱不爱父亲呢?
你看这一株卫的垂柳。
她把自己,连根拔起。
☆、双明珠。毒酒
灵堂里,最后置了两个棺材。
宋瑾一身丧服,直挺挺地跪着。前来悼念的人,走了一个,又是一个。
她却流不出眼泪。
眼睛涩得发疼,可就是哭不出。
江淮陪着她,整日整日的陪,脸颊消瘦得比她还快。可宋瑾满脑子都是父母丧事,未曾注意他。
后来她常想,自己这辈子到底造了多大的孽,凡她有的,待她好的。
她从来不懂得珍惜。
于是就像五指敛沙,全部都滑落,一颗不剩。
直到父母七七结束,他们回到江府。
满院楚兵。
宋瑾有些恍惚,却听得江淮笑了。
他说,“阿瑾。对不起。”
她睁大眼,“怎么回事?”
然后她听见宋守城冷硬的声音。
“江侍郎当真厉害,竟替卫埋伏了这么多年。”
她回头,看见宋守城从楚军中走出。
江淮笑着侧过头,嘴角勾起,眼底眉梢都是她熟悉的戏虐。
“江某不才,叨扰宋小将军了。”
他们两迎面相视,宋守城劲装加身,战场磨砺出的杀气凛冽。江淮则懒懒站着,瞳仁清亮,笑得肆意妄为。
一时间,他的气势竟不输他。
好陌生,这两个人,都好陌生。
过去的年光仿佛偷来的镜花水月,一碰即碎。
无论是与他,还是他。
宋瑾下意识地去摸袖中的双明珠,却没有摸到。
腕上空荡荡的。
她听宋守城道,“大王敬你是个人才,你若肯把卫的细作都说出来…”
“将军,”江淮打断他,“还是直接说吧。”
宋守城抿唇,冷硬道,“来人,给江侍郎敬酒。”
江淮仰起脸笑,挑衅而放肆。
“我大卫永生。”
两名将士冲出来按他。
“哗”长剑出鞘,拦在他们身前。
宋瑾抬眼,亦是属于楚的凛冽,她看向宋守城,一字一句。
“不是说敬酒么,将军这是何意?”
宋守城忽然慌了,“丫头,你过来!”
将军,丫头。
最悲凉莫过如此。
你还活在当年的一树梨花,我却已经,溺亡于卫的泱泱春水。
谁能归去?
“大小姐。”那是楚的老兵,她父亲底下的兵,自然认得她,“王上念您是宋家之后,想必也不知这卫畜的狼子野心。您过来,日后还是楚的将军之女,富贵之身。”
她冷笑,踢开那两个楚兵,却被江淮搂入怀里。
他低声说,“回去吧。那双明珠的主人,可是在等你。”
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为什么会懂?
江淮笑了,呼出的气柔柔的,“我是你的枕边人,我如何不知。”
“况且我看得出,宋将军对你有意。他藏的好,可我也看得出。”
枕边人。
那你呢?
你知道死期已经多久,一日,两日?还是一旬?
为何我从来不知!
宋瑾忽然也笑了,那种嘴角略勾,带着戏虐的笑容。
和江淮神似。
她挣开他,对宋守城笑道,“将军不妨把酒给我,我来敬他。”
宋守城挥手,有人送了酒壶过来。
白瓷的壶,边上还有个秀气的杯。
“丫头若…”
“将军。”宋瑾打断他,“请叫我江夫人。”
归不去的当年,所有的梨花都落成了一地悲凉。何必呢,何必呢。
她笑着倒了酒,举杯,看着江淮,“夫君。”
原先有那么多时间喊他,她不愿,如今,却来不及了。
苍天这样无情。
那么多第一次,全部是最后一次。
她不肯!
“夫君,夫君。”她又喊了两遍,他看着她。
情深似海,缘浅若沙。
连承诺都没有,怎么敢奢求地长天久。
她笑了,眉眼戏虐,语气冰冷。
“犯我大楚者,虽远必诛!”
他一愣,也笑了,“犯卫亦然!”
她举着酒,看着江淮背后再几步就可以到的家门。
谁回得去呢?
父亲,母亲,她,守城,江淮。
“哈哈,想不到夫君有这样气魄。”她笑得疯狂起来,“来,我敬你一杯。”
我原是这样卑鄙自私的人,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下。
她看他来接酒,却避开,一抬手,自己喝下。
而且,我绝不绝不肯,死在你后。
“好酒!”
有火,从腹中灼烧起来,她尝到了腥咸的味道。
她又倒了一杯,“夫君,该你了。”
江淮这一次,真的不笑了。
他接酒,举杯,“多谢夫人。”
然后,喝下。
我不想做楚人,你也不去做卫人。
我们一同走。
碧落黄泉,好不好。
好不好。
腹中一痛,有什么从嘴里吐了出来,她开始看不清她的夫君,腿一软,跪在地上。
“丫头!”
谁在喊她,谁呢。
她握住江淮的一只手,另一只去捂他的眼,“别…别看…”
丑死了。
耳朵也开始痛,她听他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真是,为什么,又不说完呢。
☆、双明珠。终点
梨花烂漫,隔世经年。
宋府依旧。
她记得,那双明珠应是落在了这里。
宋瑾的脸惨白,鸠酒下肚的结果。
昙烟问,“这里么?”
宋瑾颔首。
领着昙烟往她房里走。
春日晴光正好,有小婢在树下乘凉。
她不认得的,后来新来的吧。
灵堂已撤,原来三年已过。
也不知她屋子还在不在。
“将军呢?”
她听到有小婢问,另外一个嘻嘻笑道,“屋里睡着呢。”
双明珠在她屋子的抽屉里。
蒙了层灰。
昙烟现身,把那明珠拿住,然后,去了宋守城那儿。
宋瑾常想,这一世这一生,怕最对不住的,就是这呆子。
呆子啊,我走了,你会不会寂寞。
宋家,可不能再绝后。
宋守城果然在屋里小憩。
一身便衣。
面容俊朗而坚毅,暗黑的肤色,紧抿的唇,不见当年的傻气。
宋瑾笑笑。
原先她都不知,这双明珠原是楚地边城的习俗,世世流传,给媳妇的。
那她,就万万不能再留着。
昙烟握指,幽蓝的符文缠绕上明珠,然后,把宋瑾推出伞去。
她站住,握住明珠,他猛得睁开眼。
一同愣住。
“丫头?”
他想起身,却见她摇头。
她伸手,递过明珠,笑了。
“物归原主。”
“丫头!”
他大喊,她却回到伞下,消失不见。
宋守城,我的大哥。
再见。
再也不见。
“走吧,回地狱吧。”宋瑾对昙烟道。
昙烟浅笑点头,转身之际,瞥了墙壁一眼。
墙上附庸风雅地挂了张古画,是副仕女图。
上面的女子一身红衣,立在一众芍药中,眼角微斜,似笑非笑的模样。
倾城颜色。
【节妇吟】
张籍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一卷完】
☆、长生歌。小鬼
回来,然后离开,再回来。
放下,于是重来,再放下。
所谓轮回,原来就是这样。
□□到终点,终点到□□。
宋瑾问昙烟,“地狱人间,到底什么区别?”
昙烟不语。
她撑着伞,潋滟的红托着她的脸与眼,模糊了一片。
地狱与人间么?
又走了几步,忽然一条黑影蹿过,一个折回扑向她们。
宋瑾尚未回神,就看到那影子猛得一撞,又给狠狠弹了回去。
绮丽的红光在伞上迸开,一圈一层。昙烟虚虚一指,那影子就顿在原地,动弹不得。
“饿死鬼。”昙烟懒懒一笑。
被钉住的影子渐渐露出长相,小脑袋,大肚子,面目狰狞。
宋瑾惊得又回退几步。
昙烟指尖一划,那小鬼却畏缩了两下,急速逃了。
“这是凶鬼之一,虽说不该出现于人间,不过你也无需害怕。”
“为何?”
昙烟又笑了,似乎听到什么顶有趣的事情。
她用指绕起红绦,指向自己。
“姑娘莫非忘了。凶鬼之首,可是我们。”
仲裁者。
“仙子姐姐?”
有童稚的声音传来。
昙烟宋瑾俱是一愣。
回头看去,却是早晨看见的那个幼童。
还是碎花的小袄,乌溜溜的瞳直愣愣地盯着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