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雨依旧持续着瓢泼的雨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泥土香气和芳草味道。迷蒙的水雾交织在一起,四处都是灰蒙蒙的,让她的心情不禁晦涩起来。从小到大,顾望悠去过许多地方,但再美妙的旅游经历都比不上A市干燥的空气那样来得让人安心。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背井离乡,像浮萍般去另一个城市讨生活。
又过了一会儿,顾望悠抬腕看表,分针已经堪堪走完一刻钟,车子却依旧没有发动的迹象。车厢里骚动起来,邻座那位一直对女朋友上下其手的小伙子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师傅,到底什么时候走啊?”
客车师傅本来就很不耐烦,看见一脸嚣张的小黄毛就更加不耐烦,他捧着漂浮着黄色茶叶的大水杯,露出一口大黄牙:“怎么着啊小子,这么猴急猴急的,该不是要赶去C市开房吧?”
众人毫不掩饰的哄笑起来,更有人别有意味的看向小伙子的裆*部,把他气得直骂娘。
在小伙子冷得快要杀人的目光下,顾望悠拼劲最大努力绷住嘴角,把视线再次撇向窗外。雨雾里出现一行朦胧的人影,正在逐辆车逐辆车的检查过去。打头的那人黑超遮面,穿着黑色呢质长大衣,身形挺拔,眉宇间的气质与宋卿书相仿。
顾望悠的心猛地快跳了一拍,脸色忍不住白了白,与宋卿书共处的记忆兜头袭来,顾望悠下意识的往里贴了贴,缩在车窗后边生怕被来人发现,她捏着皮包上冰凉的金属扣,神思不由的便恍惚了,连呼吸都变得万分小心。
那群人离他们的车子越来越近,顾望悠凝神听着靴子踩过水渍发出的闷声,她只觉得心跳快得几乎要破表,比前几天逃离沈天凌时还要让觉得不堪重负。顾望悠难受的弓起腰,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像是一头受惊的麋鹿,随时都准备着突出重围。
黑衣男子撑着一把黑色的木柄大伞,缓缓的破开雨幕向他们的车子挪动着脚步,他明明器宇轩昂,却无端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他在车门处顿了顿,带着皮质手套的修长手指慢条斯理的收起雨伞,才撑着伞柄上了车。
看到来人的侧脸,顾望悠几乎以为他便是宋卿书了。只是那人登上车的时候,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手肘立刻被恭敬的扶助。那人的眉毛轻轻簇了簇,眉心有种不怒自威的冽然。
顾望悠又糊涂了。宋卿书一向身手矫健,而且脾气温和,绝不会把他自己安置在这样的处境。再说,他为了佳人出了车祸又受了伤,此时此刻大概已经演到美人以身相许的大团圆结局,又怎么可能会有她这个炮灰的戏份呢?
顾望悠不由的又想到电视剧里常常上映的镜头,女主角将要与不爱的人结婚,男主角从天而降把女主角带走,两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一则叫人艳羡的都市童话。顾望悠之前觉得这样的情节简直是浪漫极了,现在想起来,她只觉得浓烈的讽刺扑面而来。她一直自我感觉良好的认为她是主角,何曾想到她不过是这出逃婚大戏里的炮灰?这几天她想了许多,终于把因果关系都捋顺了,无非便是宋卿书借着两人的婚事刺激初恋女友,两人终于在结婚前夕冰释前嫌,缠绵悱恻加之海誓山盟。
顾望悠涩涩的微笑起来。宋卿书的智商果然不是一般的高。除了破镜重圆鸳梦重温,他还享受了自己的免费陪睡服务,更借着逃婚的机会狠狠削了他的父亲宋斩然的面子,真可谓是一箭三雕。
她都忍不住想为他鼓掌喝彩。
车里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顾望悠的邻座似乎是枪战片的忠实拥趸,他激动的攥住女友的手:“娘子,你说他是不是国安局的,抓不法分子来了?呔,有爷爷在,那些小毛贼居然也敢撒野!”
“去,整个车子里,就你最像不法分子。”
“娘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最多一流氓,怎么能是歹徒呢?”
“流氓啊?王益民你能耐了啊,还准备染指哪家姑娘?你给我说清楚!”
“我的小炮弹可是定点定时定量投放给咱媳妇儿的,你都把我榨干了我找谁染指去?”
“你说啥?照你这意思,我不把你榨干你就找别的**去了?”
“……”
被两个人一打岔,顾望悠忍不住弯翘起嘴角,一颗心却空旷得可怕。她所求真的不多,不过是能陪她斗斗嘴耍耍贫,在陪她逛街时无可奈何,对自己最大的温柔就是许诺今天不玩wow的一个平凡男人。
顾望悠痴恋的看着这个与宋卿书相似的男人,她觉得遗憾极了,曾经有那么一刻,她和她的梦想距离是这样、这样的近,进到她以为真的存在有关美梦成真的童话。宋卿书曾为她编织了那样瑰丽又华美的泡沫,却用最残忍最羞辱她的方式把这个泡沫亲手捏碎。
她曾是所有的艳羡目光的聚集之处,现在却成了天大的笑话,巨大的落差把整个煎熬的过程拉长成一线,她被牢牢的绷紧,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整个人像被一簇簇业火烤了又铐。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来人略显僵硬的转过身面对着她,隔着墨镜镜片,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也无法感到一丝一毫有温度的目光。顾望悠只觉得那小朵无法理喻的希望被这场大雨倏然熄灭。
他们果然不是来找她的——这个认知痛得她的心都纠结起来。
又上来了一个人,和黑衣男子简单交谈后,便转身对司机耳语几句,他的姿态极为谦恭,表情却饱含毋庸置疑,这人的模样让顾望悠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偏偏这个答案就堵在嗓子眼里却无法宣诸于口。
没等顾望悠意识到他便是方四某马仔的时候,大嗓门的司机已经宣布道:“得,高速封道,咱们今天的车不开了。大家都散了退车票去吧。”
车厢里响起零星的抱怨声,大约都在揣测来人是什么身份、司机这句话究竟是否是借口,倒也没起太大的骚乱,一群人有条不紊的排着队下了车,犹如潺潺而行的蚁群。
顾望悠坐在最后最偏的位置上,她随着大溜起身的时候,车厢里已经没有多少人。经过黑衣男子身边,她的手腕忽的被他扣住,他紧紧捏着她细嫩的腕子,指尖还凝滞着这场大雨的湿意,那点雨珠被他的体温熨进顾望悠皮肤的机理里,熟悉的触觉让顾望悠的心狂跳起来,她的脸刷的一下便白了,整张脸显得惊恐又绝望,大而黑的眼珠瞪视着眼前的男人,眼神却很迷茫。
两人对峙的情景显得十分诡异,引得一群人频频侧目。名叫王益民的同志捅了捅自己的女友,又别有深意的看了眼顾望悠:“看见了吧,这才是不法分子。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顾望悠还来不及和这个长舌男计较,却听黑衣男子嘴唇微微一抖,像是极艰难的开了口:“小丫头。”
轰的一声,顾望悠只觉得自己形神俱裂,她再次听到他这样叫她的时候,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她努力收拾起自己所有的力气对着宋卿书微笑起来:“哈,宋卿书,这么巧。”
“一点都不巧。”宋卿书似是恼怒的顿了顿,“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专门来找她的?顾望悠眯起眼睛,努力抑制着自己因这句话而产生的狂喜。与其觉得宋卿书对自己旧情难忘,还不如假设他得知自己怀孕来得可信。顾望悠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也对,有哪个豪门大户不忌讳子嗣外流呢?
顾望悠冷然的笑了笑,尽量撑平自己的声线:“抱歉。我确实有过您的孩子,不过呢,它已经被我流掉了。”
顾望悠满意的看到宋卿书倏然紧绷的下腭线条。宋卿书的眉毛因为顾望悠的话而渐渐打开,怔忡的神色里是压抑的疲惫和森冷,他捏着她手腕的力量一再加大,直到顾望悠惨白的手背上浮起青色的血管:“你说什么?”
顾望悠被他的语气震得一哆嗦。她明明猜对了,她明明报了一箭之仇,她明明也让他尝到了希望落空的滋味,她应该举杯庆贺。只是那种虚假的快意背后有种嗜血的惊痛。
顾望悠讥讽的笑道:“没听见么?我把那个孩子流掉了。它再也不会是我的阻碍了。宋卿书,别以为只有你有忘不了的过去。我也有!我爱沈天凌,直到结婚那天我都忘不了他。别再继续你们自以为是的营救计划了。你以为没有我的配合,沈天凌对我的幽禁会进行得那么顺利?我手也没断,脑子也没傻,至少可以打电话给你们通风报信吧?可是我并没有。”
顾望悠第一次发现她瞎诌的本领如此高超,她虚弱又得意的尖声笑了起来,“我对钟琴说的那些,不过是哄她玩儿的。你不觉得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么?我不仅达到了自己的目标,成功让你的父亲援助了顾氏,我还能和我爱的人远走高飞。最最最重要的是,我还落了个受害者的名声担着,以后我想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宋卿书抓着她的手腕颓然松开,缓慢的紧握成拳。他浑身散发的冰冷让顾望悠不由的偏过视线,她的目光落在他被雨淋湿的肩头,那种饱满而充满张力的深黑,仿佛要把人整个的吸进去。顾望悠迟缓的调转视线,发现宋卿书的脖子上还围着她随手给他的围巾。
她不是个细心的女朋友,当时去商场血拼恰好碰上买一送一,恰好拿了条男士围巾,就假模假样的当做礼物送给了宋卿书。即便那样,宋卿书的眉宇间仍显出浓到化不开的柔情,把她整个抱离地面,在她的尖叫声中狠狠的转了三圈。即使围巾上的劣质燃料让宋卿书过敏到长了不少小疙瘩,他还是如珠似宝的戴着,弄得身边那群纨绔子弟忍不住追问他,这是不是米兰时装周的最新款,当时差点没把她笑得背过气去。
宋卿书几乎是执拗的吐出三个字:“我不信!”他的样子几乎是暴虐的,怒气毫不掩饰的张扬在他的眼角眉梢,宋卿书犹如一头受伤的兽,已经彻底失去了防御的能力,无论她攻击哪一处,都能给他致命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