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那个男人身材高大伟岸,看见他们之后,微微皱眉,便站住了,对盛颜身边的那个男人冷笑道:“真是幸会……没想到在天下覆雨翻云的人,也会被这一场雨孤身困在这边——哦,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个姑娘呢。”
而那人站在盛颜的身边,神情如常,甚至也没有澄清两人的关系,只说:“云寰,明日你和你爹就要离开京城,你本就该好好在家呆着,何苦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项云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微湿的衣服,微微恼怒:“一切尽拜你所赐。”
“不敢当,都是各人选择。”他淡淡地说,转头看向盛颜,又说,“姑娘,看来你不能在这里避雨了,我看你还是及早冒雨回去比较好。”
盛颜知道这些人必定是自己惹不起的,心惊胆战地点点头,转身就向门口走去,却不料项云寰伸手拦住了她,抬头对那人笑道:“反正大雨无事,一时又走不了,不如让这位姑娘陪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盛颜脸色煞白,料定自己难以逃脱,只好仓皇地转头向那人,哀求地看着他。
虽然他们算得上素不相识,可如今这样的情况,竟好像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求援的人了。
他微微皱眉,说:“这本是朝廷的事,何必把毫无关联的小姑娘牵扯进来。”说着,他走到门口,示意盛颜离开。
盛颜赶紧捂住自己狂跳的心口,向着外面的大雨冲了出去。
项云寰冷笑着看她跑出几十步,忽然叫道:“喂,想活命就停一下!”
盛颜站在雨中,仓促之间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第一章 花落花开年复年(4)
那个名叫项云寰的人,拉弓满弦,搭箭指着她,一边转头向那男人笑道:“我还未曾有幸见过王爷的身手,听说王爷在塞外被喻为百步穿杨,不如今日风雅一下……你我以她鬓边的那朵桃花为注怎么样?”
天色昏暗,盛颜站在大雨中,离他们三十来步,大雨倾盆,在她耳边哗哗作响,她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只看项云寰的动作,也已经知道了危险。
因为恐惧,她的身子微微颤抖,被雨淋湿的头发乌黑如墨,那朵桃花在她的发间,显得尤为鲜明。
那人看了她一眼,漠然说:“有什么好玩的,即使你赢了,也逃脱不了前往占城的命运。”
“我只是仰慕王爷的身手已久,眼下就要离开京城了,想见识一下而已。”他笑道。
他一言不发,抬手接过项云寰手下的人递给他的弓箭,搭箭在弦,对准她,缓缓拉开了弓。
这两个人,看着她发上的桃花,隔着一天春雨,竟然是,眼都不眨。
在这样的雨中,光线昏暗,视线模糊,稍有闪失,她便会丧身箭下。
她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被雨淋得全身湿透。唯有泛白的双唇,微微颤抖,如同衰败桃花。
只听到轻微的“咻”一声,他们几乎是同时放开自己的手。
盛颜不敢看箭的来势,只能紧紧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但,没有预料中的一击,箭从她的耳边擦过,落在后方。
她急切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支箭在空中被另一支箭射中箭杆,偏离了她的身体,全都射了个空。
项云寰恼怒地转头看那人,盛颜在心里想,定是那人的箭后发先至,从后赶上项云寰的箭,救了她一命。
没等她心里对那人涌起感激,却只见他又抬手,一箭向自己射来。只听极其细微的“擦”一声响,盛颜乌黑湿漉的头发,忽然之间全都散落下来,如同一片乌云,在大雨中,骤然笼罩在她身上,凌乱而狼狈不堪。
那支箭,从她的发间穿过,带着那朵桃花,钉在了后面的柏树上。
盛颜茫然地披着头发站在那里,只感觉到,一缕被射断的发丝,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在雨中陷入污泥。
他看着她披着凌乱的长发站在雨中,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却忽然弯起嘴角,对她笑了一笑,他五官深刻,看起来有种慑人的魄力,可骤然间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温柔和煦,还带着一点点孩子气的意味。
他抬手将弓箭递还给项云寰的手下,修长干净的手指白皙如玉,没有一点不洁的东西。
盛颜这才回过神来,她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鬓边,脸色苍白。
这些人,与她仿佛不是共处一个人间的。她卑微如草芥,就算是被他们误杀,也不会有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看着那人冷淡的微笑,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冰凉的怒气来,一转身,快步逃离。
逃离了那两个莫名其妙以她为赌注的男人,盛颜孤身一人,在下着大雨的城郊桃花林中,提着浸湿了之后沉重的裙子,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行走。她披散的头发,正一滴滴往下淌着水,狼狈不堪。
家还远远未能到,周围的大雨无边无际,在雨中凋落的桃花,粘在她的发间裙上,她沮丧起来,恨不得坐在路边等着大雨停止再回去。
后面忽然有辆马车追上来,在瓢泼大雨中来势很急,她赶紧闪避到一边去,免得被溅上泥泞。谁知那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帘子掀起,有人轻轻叫她:“喂,姑娘……”
盛颜提着满是污泥的裙角,抬头看他。
第一章 花落花开年复年(5)
正是刚刚在花神庙中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在车上看着她,高贵闲适,一身从容,慢悠悠地说:“姑娘,我家下人来接我了,如果你不介意,在下可以带你一程。”
盛颜用力摇头,她头发上的水珠随着动作,扑簌簌地一直往下洒落:“不必了。”
“你一个年轻姑娘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妥。”他看看周围空无一人,微微皱眉,说,“还是上来吧,要是再遇上项云寰那种人,你自己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盛颜心有余悸地转头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爬上了马车,小心地在最外头坐下。
他好笑地看着她,说:“就算你不上来,我存心想欺负你,你就逃得了吗?”
她闻言,顿时后背紧贴上车壁,警觉地看着他。
他却将头转向一边,看着车帘外潺潺的春雨,还有无边无际的鲜艳桃花,再没有看她。
盛颜低头看着车上铺设的厚软毯子,现在上面满是她踩踏出来的污泥,她赶紧缩了缩脚,有点忐忑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看她,却只说:“不碍事的。”
什么呀,明明就用眼睛的余光在偷偷打量她吧,还装作自己在看风景。
盛颜有点气恼,又觉得有点紧张,只好找点话题问他:“刚刚那个人……莫名其妙的,是为什么?”
他随口说:“别理他,他在朝中失势,和他爹一起被外派平定占城,如今找不到迁怒的人,看你我在一起,所以想欺负你发泄一下。”
盛颜低声说:“我听邻人说,是项原非将军明日要出征占城。”
“项云寰就是项原非的儿子。”他说。
这么看来,这些人都是在朝廷上举足轻重的人,和她是永远凑不到一起的吧。盛颜这样想着,也不说话,只是托着腮,转头看外面。
两个人静默地在车内,各自看着外面的景色,车子微微颠簸起伏,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走去。
眼看着自己家越来越近,盛颜也渐渐放下心来,却听他忽然开口问:“姑娘既然识字,应该出身不错,为什么却住在这种荒郊野外?”
她低声说:“我爹早年也是朝廷中的官员,后来获罪被降职外放,在任上去世了,所以我娘带着我回来时,受到了族人的排挤,只将我们母女安顿在这里。”
“我记得这一带应该是盛家的产业……难道你父亲是盛微言?”他问。
盛颜微微点头,诧异地看着他:“你知道家父?”
“我知道,而且,如果你是盛微言的女儿的话,那么你和当今皇上是同一天生日的,你的名好像也是皇上赐的?”他微微笑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没想到如今你的人生会是这样。”
盛颜的心突的一跳,抬头看见他灼灼的目光,忽然刹那间觉得恍惚起来。
是,她的人生,本不该这样的。
但这些事,显然是不能为外人说的,所以她也没有对这个陌生人说出口,只是沉默不说话。
看她低垂着脸不说话,他便转头看了看外面的桃花春雨,岔开了话题,说:“前面有分岔路,你要告诉阿福怎么走。”
盛颜恍惚抬头看他,说:“就在路口停下好了,反正雨也慢慢小了。”
他听她这样说,也不坚持,拿了旁边的伞给她,说:“这个给你。”
那把伞上精细描绘着凤阁龙楼,缥缈花树,她犹豫一下,才接了过来,低声向他道了谢,一个人下车离去。
在桃花林中,她撑伞向着南边而去,大雨骤过,路旁青草低伏,桃花零落。她走了几步,突然心中瞬间闪过一点微微的疼惜。
上天安排了这样一场雨,让她遇见了他,可她微不足道,他却绝不是自己的归宿。
这刹那相遇,大约就尽付与了波光山色罢。
她在前面走着,小心地握着雨伞,而那人就在后面的马车上看着她,也没有跟过来。
她一路走到转弯口,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回头已经看不见他,才赶紧把自己手中的雨伞藏到柴房去,然后推门进去,拍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说:“娘,我没带伞,可被淋得够呛。”
她母亲低头正在绣花,抬头看见她这样,赶紧起来给她烧姜茶,问:“怎么连头发都散了?”
“路上跑得太快了。”她低声说。
“傻丫头,满天都在下雨,你跑得再快,能跑出天底下去?”母亲摇头道。
盛颜烧热水给自己洗了澡,坐在窗下喝了几口姜茶,抬头透过陈旧的窗棂,看了一看外面的大雨。
黄泥院墙内的桃花,已经在雨中,零落不堪。
不知不觉,她捧着姜茶,恍惚出了好久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