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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一片死静,没一个人敢吭声。我更是不敢抬头了。话说我已经够低调了吧?居然还能在这种最公共的场合被挂城墙。不过目前这个状况虽说尴尬了一点,但应该是对我有利的?我还在心里拨拉着小算盘,就听见简雍答道,“吾主有言,虽与公纷争不休,但中原百姓总是吾大汉子民;今汉人遭难,焉能不救?望公亦能不计前嫌,以百姓为重,听吾主一言。此次随雍入邺的两位医师皆为张仲景亲传弟子,擅治伤寒瘟疫,望曹公重用,定能平中原疫情。”
曹操毫不在意地驳道,“邺城本不缺良医,然瘟疫非一二良医可救。幸有贺夫人所授灭疫气方法数则,如今方见疫情稍有好转之势。如今但为中原万民,孤只怕不得不多留贺夫人些时日。”话毕他就笑着看我;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哪敢和他对视,只能专心致志地瞪地板。
那边简雍一愣,但是也没愣太久,便又是答道,“贺夫人所知医术尽习自张仲景,这灭疫气方法亦然。但医术终非其所长。一路东来,两位医师已在数城中灭疫气之法,送发药物;想来不过十天半月,西面郡县便当送来疫情好转的佳讯。曹公若能听吾主良谏,何愁疫情不定?”
听简雍这话,我顿觉心下狂喜。简雍既然说这话了,想来他们是一路敲锣打鼓入邺城的,已把声势都做足。有这种大义舆论当头压下,便是曹操也不能我行我素了吧?
—奇—曹操笑了一声,又是语带嘲讽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玄德贤弟真是用心良苦,处处为孤着想!”顿了一顿,他说,“罢,此事重大,当再细议。今日设宴为欢娱而来,必当尽兴;来,简将军,孤敬你一杯。”
—书—一句话把正事推在一旁,下面便又是极端无聊的喝酒聊天寻欢作乐。曹操他就不能给个明确的说法么?!周围人已经从闲聊发展到谈诗论赋了,我也没心情听。正自顾自地喝闷酒,突然听见曹操说道,“前日见了贺夫人所书,方知夫人亦擅诗赋,今何不题诗一首以娱众人?”
—网—我一开始完全没反应,直到发现周围不少人都在看我,这才意识到我这又被点名挂墙头了,顿觉头疼。“曹公谬赞,”我很无奈地推辞道,“我不擅诗赋;若是写过几句什么,却也不是我所做,都是些我平日里听过的诗歌民谣,觉得合适便借用了。”
“贺夫人当真博学多才,”曹操嘲道,“兵法器械,造纸纺染,乃至诗词文赋,不但皆有所闻,还尽闻旁人闻所未闻之事。既如此,夫人不如念些往日听闻的诗歌民谣已娱宾客,岂不甚好?”
都被点名挂城头了,我真是避无可避;既如此,倒不如找点诗词接着给自己造势。不过找应景的诗词却也不容易,更何况我还是个唐诗三百首都没看完的人!我苦思冥想了片刻,觉得还是李白最容易震人——应景什么的,勉强就勉强了吧。于是我说,“回曹公,今日我乍见故人,心有感慨,倒想起了一首应景的古乐府。”
见曹操饶有兴趣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便念道,“噫吁嚱,危呼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始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
念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种无法遏制的悲伤。蜀道难,何止行路难?三峡秦岭算什么,也不过就一个月的车船;可是战争敌对却可能会延续一辈子!我想着自身遭遇,又侧头看了看身边端坐的夫家兄长,当真越想越难过,后面那一句“地崩山摧壮士死”便觉得实在太凄厉了,实在说不出口。
于是我干脆跳过那一句,接着念道,“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缘。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周围安静得要命;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也管不得了,想了想下面的诗句,随口改了几个字接着念道,“自伤久别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吾远去之人,何时归来哉。”我顿了顿,发现下面一段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种词汇,干脆整段跳过了,草草结尾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果然李白还是很有震撼力的;这一大段念完了,很久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曹操叹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听夫人此言,谁能不为所动!”他瞪了我片刻,说,“罢,罢,今日此宴便当为送夫人归去而设。”
我先是一愣,然后大喜若狂,只觉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李诗仙我以后每年清明为你烧一柱高香!尽管兴奋得都快疯了,我仍是不敢大意,忙离席拜倒在曹操座前,忙忙道谢。就算曹操他只是一时嘴快,我也决不会让他把这句话给吞回去!
待我站起身来,曹操又是盯着我看,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此诗自是极品,只是言辞却不免多有夸大。其实蜀道又有何难?夫人自可归去,吾亦可往。今番虽别,吾等仍有重逢之时,嗯?”
重逢你个鬼!!我忍不住腹诽着,却也只能乖乖地行礼致谢。
17。 回家
曹操果然行事干脆;铜雀台饮宴之后不过十数日,我们便已经准备好上路西归了。走之前曹操还差人给我送来礼物,说了些什么邺城之事多谢夫人相助,些许薄礼聊表敬意的场面话。我看着他故作大方送我的一斗珍珠和一袭羊裘,只能肚里腹诽。曹操他何必呢?这两样东西兑现了才多少钱?最多不过简雍带来的赎金的百分之一!看来我今后真应该送他两本《孙子略解》作为回礼,才叫礼尚往来。其实后来我还真这么干了。回到成都将近一年后,我便听说曹操编注的《孙子兵法》完成了,颇得士人好评。虽然蜀中还没见到实物,但我当年还在荆州的时候便送了刘备一份《孙子略解》;于是我也没客气,问刘备要来初本,然后一口气复印了三百册,到处送人兜售。最后我给曹操寄了两本他自己的《孙子略解》,还不忘幸灾乐祸地写了封信,赞扬了半天他的作品之后顺便告诉他,如今这《孙子略解》在蜀中已经是人手一份,小儿能诵了。当然,这是后话。
二月二十三,我们终于启程西归。荀衍一路送了我几十里,直到快出魏郡了这才转回。临别的时候我们在官道的岔路口站了许久。我犹豫了半天,也只能说一句,“这数月多谢兄长照顾;”便再也找不到下文。我不安地站在那里,还在纠结可否告诉他荀彧的事,就听见荀衍已经开口。
“无论曹丞相何言,”他轻声说道,“吾只望与弟妹再无重逢之日。”我一愣,听懂他的话之后却觉得心酸极了,甚至无法直视他,只能瞪着自己的鞋子。我还在构思答复,就听他又是说道,“弟妹今后还当谨慎行事;好生照顾阿粲和友若。”
我知道他是在奉劝我今后离战场远点,留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正道。若是正常情形,这种话我定是要带着玩笑地反驳回去,但如今这么多事情之后,我还能怎么反驳?于是我只好小声应道,“兄长的教诲我记下了。”
荀衍点了点头,吩咐道,“吾也不送了。待入了蜀境弟妹可送封信来报个平安。只是吾恐不得回信;有几句话,还要烦劳弟妹带给友若。”
我忙点头应道,“兄长请说。”
不想荀衍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微微蹙着眉,仿佛一尊雕像。足足过了半刻钟,他这才长叹一声,说道,“罢了,事已至此,何须多言?就告诉友若:勿复道,加餐饭。”他抬手向我一礼,说,“弟妹,就此别过。”然后翻身上马,掉转马头便走。
“兄长!”我叫了他一声,虽然我也不知道我想再和他说啥。
他在马背上回头看了看我,最后说了一句,“弟妹珍重,”然后便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人了。我在哪里呆站了很久,直到费祎来请我上车,这才回过神来。
上了路我就想问费祎黄权他们关中那场大战的结果,我方损失什么的。但是未出曹操地盘,我什么话也不敢说;显然费祎他们也是一般心思,也不说什么。这一路过去,我真是被憋得难过,就盼赶快回到自家治下。邺城到蜀魏边境真得很远。我们走了差不多二十天,这才终于过散关,入汉中境内。
马车渐渐没入大山之中;当我透过车窗看到散关的城楼渐渐消失在身后,这才终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回家了,终于回家了。突然间我的眼眶里全是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干。我还在,却突然感到马车停了。我听见车夫的声音说道,“夫人,前面是荀曹撰,这是在等夫人的。”
“先生?先生来了?!”
我手忙脚乱地跳出马车,就看见荀谌站在队伍最前方,正和简雍黄权他们说话。看见他我顿时什么都不管了,撩起裙子就往前跑,跑得跌跌撞撞的。我冲到他面前,恨不得能直接扑到他怀里。只是黄权简雍他们还在,我不敢显得太过亲密,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想说话却完全无法开口,只能站在那里默默垂泪。荀谌拉过我的手,柔声说道,“回来了就好。”
“先生,我…”我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是话出了口,却只是一声声梗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