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我腿上的肌肉早就失去知觉,如果不是旁边的景物在移动,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在跑。耳边嗡嗡地响着,我也听不清后头是否还有突厥的追兵。
突然,将军吁了一声,跑得筋疲力尽的马儿停了下来。
我小腿发软得厉害,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围很多人和我一样,体力不支地坐在地上喘气,我们八人里只剩下常青还能扶着枯树干站立。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辨别眼前纠结是什么状况。我们终于跑到了山谷的尽头,却不是出路,而是一个死口。四面八方的山高耸地挡住了人们探知的视线。后面已经很安静了,我心想一定是终于甩掉突厥骑兵,大为高兴,肌肉的酸痛好像也因此而缓解了些。
然而当我一抬头,便看见常青和将军两个人同样带着凝重的神情。
宛若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我身体一片冰凉。
常青僵硬地走过来扶起我,凑到我耳边说:“……等下我一说跑,你就往峭壁底下躲,附近应该有个风口,你藏进去不成问题。一会儿,我们就来。”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常青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耳垂上,他靠得离我很近,显然说话不想让别人听到,我看到他警惕地戒备着四周,铁剑入鞘,左手拿下长弓,右手悄悄伸入背后的箭篓。
将军回过头,和常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跑!”常青猛地推了我的后背一把。
我跌跌撞撞地扑向峭壁,同一时间,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带着火的飞箭凶猛地装向军队。
我慌乱地回头,正好看见一支利箭直直向将军的肩膀撞去!
将军反应很快,赤手抓住箭身,但必然还是有一部分箭头没入了他的身体,因为将军的铠甲竟然渗出红色的液体,且将军满手染血。但他的另一只手却熟练地操纵着剑一口气挡下六支飞矢。
此时我背靠崖壁,是箭射不到的死角。在我眼前,上演着一场真实的屠杀。我眼睁睁地看着昨日还围在一起嚼着干粮聊家乡麦田的战友中箭,倒下,中箭,倒下。
常青说的风口就在我旁边,我一矮身就能躲进去。
但不知怎么的,我动不了,右手握着剑柄直打颤。
他们都在抵抗,我却躲在这里;他们围在将军身边,保护领头的将领,明明我才是名正言顺的护卫,却躲在这里。
这些敌人,抢掠了我□□的财物,杀戮了我□□的百姓,妄图进犯我□□的国土,我却一眼不发地站在旁边看。
明明我接受过同样的训练,我也可以挡下飞来的箭……
我太没用了,我太没用了……太没用了!
我不受控制地攥紧铁剑,冲进了眼前混乱的战局。
原来,我也是个士兵。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不知道杀了多久,不知道身上沾染了多少血,上将军终于带领着后半段军队的人赶到。他们绕上了崖顶和突厥人对抗,崖顶埋伏的大多是弓箭手,远攻可以却不敌近战。上将军的人马来势汹汹,突厥人死的死,逃的逃,再无力继续进攻,选择撤退。
可论损失来说,还是我们大。
我站在原地一口接一口地喘气,脸上很湿润,都是血。我的手臂、身体、腿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幸亏都没有致命。
地上躺满昔日的战友,小袁扑在小陆冰冷的尸首上不停地哭。
我们几个还能动的把将军从马上扶了下来,他铠甲上都是干了的血,右手一直捂着左肩,表情很痛苦。
将军虚弱地说:“劳烦大家收拾一下……战士们的遗物。今天这一仗我们都不能忘记,绝不能让战士们白死。”
将军声音不大,但却字字清晰地回响在谷底。
大家都深深埋着头,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发出一点响动,环境仿佛死去般沉寂。之前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的惨烈所有人都会一辈子刻在记忆里。
率军的所有还活着的长官彻夜商讨了一晚。
常青对我不听他的话冲上去的行为很生气,要不是看在我受了伤的份上,恐怕他能骂我好几个时辰。
其实常青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他是护将军护得最紧的,射向将军的箭,有三分之一都是挡下去的。常青的腰侧被一支毒箭狠狠擦过,就算上了药,伤口看起来仍然很恐怖,亏他居然可以走动自如。
他骂过我以后,平静了一会儿,沉着脸道:“这次是有预谋的,我们军中有奸细在给突厥通风报信,恐怕还是那种能接近重点官员的。”
“怎么说?”我呆住,光顾着处理队友的伤口,我根本没有往深了想过。战场上兵刃相接本是常事,我只以为是被突厥发现了行迹。
“他们要拿捏好我们经过山关的时间,还要知道我们一共有多少人,兵力如何分布,才能恰好从中间截断。”常青解释道,“他们故意把兵力分散开,然后派一支奇兵,将我们赶制死胡同,再让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弓箭手放箭……这一切都需要算计和我们整支队伍实力的准确估计,还要知道长官的位置。”
常青的话听得我有些心惊,若真有叛徒,说不定我就曾与突厥的细作曾睡过一个帐篷,吃过一个锅,还在早上碰见的时候互相打招呼。
只要想想那人一边面不改色地做成这些事,一边放消息给敌人谋取我们的姓名,我便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浸遍全身。
常青又道:“只怕他们的目的是尽早除去上将军,只不过没想到上将军竟然没在前面领兵,而转去后面周旋。而上将军一到后头,大振士气,赶来助援的速度比预计要快上不少。”
“上将军的确名不虚传。”我连忙赞同,当时刚出事的时候,心里紧张没来得及观察,现在回想那一刻,便记起最镇定的长官就是上将军和将军。上将军几乎是听完汇报就下达军令,撩起胡子就杀气腾腾地扛着刀亲自去援助后方军队,相当果决,不愧是百姓最为推崇的将军。
这么一想,我不禁有些神往地道:“将军是上将军的儿子,不知将来可否也会是这样。”
不过以将军的美貌,恐怕纵有滔天杀意,也做不出上将军那样可怖的气势吧。坦言说,我是有些遗憾的。
“恐怕不会。”常青表情复杂地摇摇头,“将军的性格怕是更肖其母。天色晚了,睡吧。”
我道好,背靠常青闭上眼睛。不管嘴上说得好像完全不受影响,可我的手从未停止发抖。离死亡那么近的经历对我来说绝不是能云淡风轻的事。恐怕常青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我们谈匈奴的策略,叹上将军,叹将军,但避而不谈自己身上的伤口,避而不谈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战场,避而不谈在今日失去性命的战友,避而不谈昨天还与我们在一个帐篷里聊天的小陆。
我们平时叫他小陆,其实他叫陆广,已经二十岁了,家里有个两岁多的儿子,还说等退役回家了,就请我们去他家,吃他娘蒸的馒头。
这一晚睡不好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再次被噩梦纠缠了整夜。
这次的场景不再是火场了,而是一片平坦的院子,周围都是嚣张大笑的突厥人,他们坐在制作精美的座位上,面前摆着小山般的珍馐。
我也站在那群人里,手上握着不属于汉族的弓箭,但是有两个异族男子举着雪亮的大刀站在我身后,锋利的刀刃正贴在我的后颈上。
我能感觉到自己正饱含恨意地盯着坐在最中间的那个男人,一个袒露着上身蜜色皮肤的异族年轻男子。恨到愿意与他同归于尽。
那个男人站起来,举起精美的银酒杯,一边大笑着一边吼道:“把人放出来——”
这句话给我带来的恐惧,比之前火场里快要死掉的梦都大得多。我拼命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于是,我醒过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看到这么清晰的细节,那个人的相貌、穿的衣服的花纹、略带沙哑的声音,都异常清楚地呈现在眼前,一旦想起来,就能使胸口涌起一股彻骨的仇恨。这一次,我还能分辨出梦中的我比现在的我要高一些。算起日子,我刚过十五岁生日,吃了常青不知从哪里摸来的鸡蛋当庆祝,梦里的那个自己,肯定比我现在要年长的。
虽然疑惑,但我没有时间多去考究这些不辨真假的梦。天已经蒙蒙亮了,突厥可能还在附近,我估计今天恐怕不会休息。不管是为了重新保护自己的行踪,还是为了赶紧去增援苦苦支撑的边军,都要及早启程。
果然,没多久就有士兵传令集队,一刻不可耽搁。
将军因为熬夜商讨对策、应对官员之间还有意见不合地争吵,显得精神不足,俊雅的面容写满疲倦,眼下也刻上了些许青黑。
此时我们离边军驻扎的地方理论上已经很近了,正在交战双方势力错综复杂的交叉带。突厥能这么顺利地在山关偷袭我们,也是即将抵达的证据。
顺着飞鸽传书送来的地图,黄昏时分我们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炊烟和帐篷。上将军立刻派了一个参军事带着一支小队前去拜会,不久我们就被邀请进入了驻扎营。
边军驻扎在一个边界名为澍的小城的城郊外,与里面的普通百姓隔着一道破破烂烂的城墙。
长期频繁抗战,这支边军元气大伤,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只堪堪剩下一半。我们的到来,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有名的军事将领、大量士兵和粮草。
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新的长期居所,很长时间内恐怕我们都会将这里作为“家”,偶尔也会去别的地方出征,但只要战事不结束,我们最终都会回到这里。
此处比较是穷乡僻壤之处,条件远比不上从前,但比起赶路时已是好了太多。至少每天都能打水洗脸,晚上睡觉能用单薄的被子裹一裹,有需要的生活必需品时,还能进城寻一寻。
像适应军营一样,我以自己都惊讶的速度飞快地适应了澍城。因为一路向西北走,按理应该气候更为干旱,但澍城却是个特殊的地方。它正好位于一个风口,且不高不低的山脉形成了一个风屏,使得这里的降水比别处要多得多。命名为澍城,也正是带有称赞它雨水充足之意。于是我不太费力地就在某偏僻的地段找到一个池塘,这儿不如原本的温泉舒适,可更为隐蔽。
我只将这个地点告诉了常青,以备不时之需。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