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是发现了我没闭上眼睛。
于是我把眼睛闭上了。
“好吧……”
鉴于我对时间不大了解了,所以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杂声,大约有人要来了。
肩上的束缚感减轻,常青松开我。
他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就像小孩吃完东西后舔掉上面的碎屑那样。这个小动作,却令我尚未平复的心跳愈来愈快。
“我走了,半月内应该就能回来。”常青说,我觉得他的语气听起来挺高兴似的。
将军给了常青调遣人的令牌,却没有给我,今天我会过来,也是因为想见识一下武僧。将军和最初告诉我的一样,把所有事都堆到常青手上。他同我讲过,有任务要给我,但至今没有半点消息。我都要怀疑那不过是敷衍的话了。
我犹豫一小会儿,道:“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
现在跑回去跟将军请命,要不了多久,再说,先斩后奏早已是我的家常便饭,我是不怕挨骂的。
或许是出于怜悯什么的,将军对我一向比待其他人宽厚,进军营这么多年,我被骂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必。”常青笑意更浓,“你再玩一阵吧,过段日子就没那么悠闲的时候了。”
他这么说,我更感羞愧。我又劝了几次,常青没有接受。眼看出发在即,他必须要离开了。
我送他到门口,跟平常一般称兄道弟的道别。
常青带着一大群和尚和寻常百姓般的人消失在路的边缘。我心口被什么压着,有种痛苦憋闷的感觉。
我与常青分开的次数极少,如今细细想来,他竟已陪我这么久。而不知怎么的,这次分别比以前更令我难过。
我才发现我这个人是很贪心的。以前以为我是一厢情愿,我们注定总要渐行渐远,所以刻意拉远距离。但得知常青与我的感情并无不同后,我便不想再有一刻与他分散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跟守在门口盼着丈夫的小媳妇儿也没啥区别,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我赶紧重重地往自己胸口重重地一锤,仍然不快。
再锤一下,咳出一口痰,通畅多了。
我重新神清气爽地回到住处。
这之后,我便不断在将军那里得到常青零散的消息。消息的传达没有那么快,一两天才能得一封信函。
军报里没有废话,常青自然没多提别的,全都是关于剿寇的进度。
我得知常青他们为不打草惊蛇,全都装作百姓藏在倭寇常常肆虐的城镇里。常青对他们出没之地印象深刻,通常等不了多久那群贼寇就会送上门去。
我后来才晓得,不止和尚棍法出众,市井小民的群殴功夫也不是盖的。那帮常青找来的百姓,不仅自己擅长群殴,还擅长拉别的人一起群殴。他们到哪里,通常整个镇子都会被煽动得同仇敌忾,然后操起锅碗瓢盆,热血沸腾地一起把倭寇里三层外三层围住,接下来一阵不分敌我的乱打。
百姓们憋得狠了,积怨一次性爆发的威力不容小觑。
倭寇很有名的一点,就是其中有许多善于用一种刀身窄长的刀的人,这群人杀起人来毫不含糊。不过即使如此,一队人数仅有几十的倭寇亦架不住成百上千居民同上阵的阵仗,次次都被围着打,运气不好的连祖传的刀都被抢走,运气更不好的直接被踩死了。
偶尔有一两人逃脱,则会被高举棍棒的和尚一路狂追。
常青说过,和尚们常年住在山上,几十斤的扁担从山下挑到山上气都不带喘,脚力绝非寻常人可比。
倭寇上不了船,活生生被和尚们追了几天几夜。
战报连连告捷,大家心情都好。我每天早晨见到将军,他的眉头都是舒展的,面色是晴朗的,有时还会对我及其他小兵笑一笑,让大家提前沐浴沐浴温暖的春风。
将军对炊兵微笑数次后,我们整个军队的伙食质量都得到显着提高。有对比方见高下,同样的食材,原本觉得平常的吃食再看根本是猪食。一时间,人人都翘首以盼将军再去笑几次。
无论怎么说,士气高涨。
苏州虽好,梨花呆久却有些想家了。其实我也是,吃多江南软糯的米饭,还是会想念面粉的。
我对她道:“再等一段日子,马上就能回家了。”
梨花“嗯”了一声,将她放东西的小包裹翻出来给我看,里面屯了不少江南独有的绣线和荷包花样,还有做了一半的绣活儿。
她拿出一个完成的荷包递给我,针脚细细密密的,我看着挺漂亮。梨花穷惯了,给她钱,她也只买很便宜的材料,我真不知她是怎么把边角料弄得如此精致。
“姐姐,这个是我做了试手的,里面有驱蚊的香料……你先拿着用,等回家,下次我再做个新的给你换。”梨花开心地说,浅浅的酒窝挂在脸上。
梨花继承了娘的酒窝,我却是没有的。我喜欢看她笑,很可爱。
梨花细细给我数着包里的东西,接着道:“还有这些……带回去给爹娘。我跟附近一个婶子讨教了些吃食的做法,还做得不太好,以后做好了,就给你们尝尝。”
梨花声音很细,她鲜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多半时候都是她在一边安静地听我絮叨。不过,我晓得她喜爱针线,也喜爱做吃的东西,比起自己,她更倾向看着我们吃、用她做得东西,如果我们表现得高兴的话,她便更开心。
我摸摸梨花低着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这日;将军将我下午召去他那里。
我许久没有被将军主动找过了,因此颇有些惊讶,亦格外重视;特意提早了点前去拜访。我推门进去时,将军整装坐在桌前,难得的没有在看地图或是文件,似乎是在练字。
多亏许文的长舌,军营里的人都知道;将军除了精通军事;在文人墨客喜欢的玩意儿上也颇为造诣。我不懂这些东西,但不妨碍我好奇。将军很少当着我们的面书字作画,一饱眼福的机会很少;今日正巧赶上;我连忙偷偷往桌上瞥去。
将军正勾勒完最后一笔。
一个端端正正的“锦”字。
我对字的优劣不太了解,只觉得这个字说不出的有风骨,让我产生了别样的感觉。
这或许是个挺不错的字吧,能卖许多钱的那种。
将军似乎没听见我开门,也没注意我已经走到他身边了,而是专注地盯着眼前那个他自己写下的字,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我愣了一下,这次并不是因为将军的美貌,而是因为我见过将军在许多场合各种不同的笑法了,却从未遇见过像今天这般。
尽管他仍只是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但其中的暖意扑面而来。与平日里和蔼略带疏离的微笑大为不同,这一次我能瞧出将军是完完全全的发自内心的笑。
今天将军不仅仅是要把桃花笑开放了,他简直是打算让满园的姹紫嫣红全都为他开花开残为止。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眼前这幕很是惊悚。
我抱拳,故意大声道:“将军,属下来了!”
将军被我吓得猛一颤,差点让毛笔从手上滑下来。这般失态,在将军十分不常见。他转头一见是我,长出一口气,和蔼地开口:“阿刃,你来得早了些……”
将军恢复了普通的样子,亲切却不亲近。
“将军,你在练字?”我问。
作为下属中较为得力的一个,随意问问问题的权力我还是有的。
“嗯。”将军眉宇间的线条柔和下来,表情带上淡淡的怀念,也许还掺杂着丝丝的伤感和留恋。
这种神态我很熟悉,从很久以前起,常青经常会看着我露出类似的样子。我猜,这大约能用“深情”来概括一下。
将军将手中的毛笔放回笔架,缓缓地说:“刚刚记起一些以前的事,感触甚深,不知不觉便在写字了。只可惜,能与我一同回忆的人不在此处……他可能也不愿意和我一同追忆吧。”
我琢磨着,他口中的人是常青,“以前的事”便是常青晓得的那些。
常青让我别把那些梦的事告诉将军,我犹豫了一瞬,便装作一无所知。
“好事?”我接口询问。能令将军如此沉浸其中的,总不像是噩梦般的回忆。
“不算好事吧。”将军苦涩地摇头,眸中流转过意味不明的暗光,“我从未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京城,将过去的全都重新……”
话在这里戛然而止。
将军道:“抱歉……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我听得正起劲,将军却突然转话题,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作为属下,我又不能命令他继续往下讲,只能按捺住好奇。
“阿刃,三个月期限将至,我有一事必须托于你去办,要事,非你不可。”将军神情肃然,指节在桌上轻叩两下,“我们必须尽快启程回京,常青回来我们便出发,一刻不得耽搁。因此,我需要你去劝服武康公主同意上路。”
我都快忘了我们还有个公主在队伍里了。武康公主一到苏州,就与我们分了两个院落,命他人不得打扰。我们也没闲工夫去打扰她,一直相安无事。只是偶尔听在街上撞见公主的小兵说,武康公主脾气确有几分不好。
我皱了皱眉,道:“公主不肯上路吗?”
若只是普通地通知公主回京日子已到,将军随便派哪个小兵去都成的,不必是我。
将军颔首,回答:“何止,她意图在封地住下来,再不回京了。”
我猜我的表情一定满是惊讶。
公主的封地自古以来都不过是象征荣耀地位的虚架子,顶多婚后归驸马掌管,没有哪个公主愿意离开锦衣玉食的皇宫去不知在什么山沟沟的封地的。
武康公主这么做,显然是想争取作为皇嗣的更多实质上的权力。果然如传闻一般,与众不同。
我其实对她这种想法说不上不赞同,只是,若她不肯回京,势必会给我们这群陪她同来的士兵造成麻烦。
常青告诉过我,皇上命将军三个月剿寇,实际是为了让武康公主回京。可见皇帝对她的心理已猜到一二。若是这事办不好,惩罚完全看圣上心情决定,可大可小。
我问:“将军,你已经派人去问过了?公主就是这么回复的?”
“并未派人。”将军平静地说着,“但她确实这么打算。”
我了然,估计又是和常青能记住倭寇人出没的地点差不多的原因。
“为何非我不可?”我主意已定,只是对将军的措辞颇为疑惑。
将军稍一迟疑,道:“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