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我回过头,便见将军抱着裹在衣服里的上官小姐出来了。
将军的语气已经平静,他淡淡地对我道:“阿刃,帮我搭一把手,把她送出上官家。”
“……是。”我迟疑了一瞬,才答。
我托住了上官小姐的小腿,发觉她轻得很,比梨花还轻,将军一个人抱应当轻松得很。
我想将军大概是不希望有其他男人这么轻率地碰上官小姐的遗体的,大感疑惑。
将军扫了我一眼,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问道:“常青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我犹豫一瞬,点头。
“他跟你讲了多少?”
“……一些吧。”
事实上,我觉得我已经将该知道的知道了。只是将军此时情绪很是不对,不敢乱说话激他。往常,将军生气、厌恶或是悲伤,身上多少会泛出些冷气,可此刻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像是整个人由内而外地被掏空,语气毫无起伏,沉稳得近乎空洞。
莫说是上辈子还不太懂掩藏自己内心想法的将军,即使是这一世的将军,都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况。说实在的,我对他有点害怕了。
将军颔首,对我道:“……我一个人送她回去,有损她的清誉。”
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将军是在对我解释让我帮忙的原因。上官小姐虽是在皇宫里候封的,实际上仍是云英未嫁之身,将军将她直接抱回去,的确多有不妥。
一路无言。
我不敢说话,将军则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无意与我交谈。
夜已深,路上没有行人,我和将军也没有找其他士兵,只两个带着上官云锦,前往上官府。
我们抵达时,上官大人与其夫人正从后门,忙着搬家逃走,见到上官云锦失了气息的身体,上官夫人吓得掩住嘴。
上官大人却颇为镇定,他犹豫了一下,从马车上下来,走向将军,道:“这是……我女儿?”
将军点了点头。
“她是怎么死的?”上官大人问。
上官小姐是名门之后,父母皆是当年有名的才子才女,且貌美惊人。其父更是曾以绝妙的诗文名动天下,后来官做大了,才沉寂下来。
我不知是否名门世家的家训与别家不同,只是上官大人的语气神态未免太淡然了些,丝毫不见丧女的悲伤。
将军回答:“她救下了太子。”
“当真?”上官大人一下拔高声音,但旋即意识过来此时是深夜,且他们在逃跑,连忙将音调压低,“小女真的救下了太子?皇上可是知道了?”
或许是错觉,我似是有一刹那从上官大人的口气中听见一丝喜色。
将军皱皱眉,看向我,我连忙接口道:“圣上已经知晓。”
“两位可是从皇宫里来?宫里现下情形如何?”上官大人压着嗓子问。
“……大概已稳定。”将军道。
上官大人的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对他夫人道:“夫人,下来吧,我们不走了!”
说罢,上官大人脸上已挂上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对我们说:“多谢两位将小女送回来。不知两位可愿意赏脸入府一坐?巧了,我上月才弄到一些好茶。”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六章
将军回绝了上官大人的提议;我能觉察出他极力压抑着怒火。
上官大人对将军不愿喝茶颇为惋惜,道:“太遗憾了,下次若有机会;我再邀任将军一叙,届时请大人务必不要推辞。多谢大人将小女送回来,云锦是我上官家的骄傲,我定会厚葬她。”
上官大人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以措辞来说;我挑不出岔子;可以亲人的角度来说,我也没从话里听出感情。
这还是我头一次瞧见对女儿的死如此淡漠的父亲,着实让人心寒;我总觉得有一股寒意自脚心升起;渐渐传遍全身。
尽管与上官小姐没什么交情,但我突然间对她多了些同情。
将军把将上官小姐交给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接人的丫鬟,勉强敷衍了上官大人两句,转身就走。我连忙跟上他。
将军大抵不想谈论任何有关上官家的话题,我们回皇宫的路上,也是一路无话。
今夜实在太多事,皇宫门口的护卫都不见了,庄严的皇城大门一片寂寥。不过,我眯了眯眼,竟仍隐隐瞧见有个人。
他的身形我不能更加熟悉了,正是常青。与将军待在一起太过压抑,此时遇见常青,着实令我松了口气。
他大抵也注意到了我,快步向我走来。
待我们走得近到能瞧清对方的脸时,常青原本凝重焦虑的脸色一松,愈发加快脚下的速度。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拽到他身边。
“阿刃,你是不是要吓死我?”常青皱着眉头,“你知不知道我回去找不到你时是什么心情?”
他手上用的力道有些大。
常青身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脸上也有刀剑划伤的痕迹,我心疼得想去摸他面颊上的伤痕,可还没出手,便想起将军还在旁边,生生忍住了。
“对不起。”我道歉道。
常青张了张嘴,但像是将话硬憋了回去,最终仅仅叹口气,道:“罢了,没事就好。”
说着,常青转向将军,道:“反叛已经平息了,庞元已经被我们关进地牢里,阿史那染干将他与突厥人的联系全都招供出来,皇上震怒,这回庞元是无论如何翻不了身了。”
将军一动不动,像是没听懂常青的话,许久才反应过来,心不在焉地缓缓点了点头。
“常青,天亮再具体跟我说吧。”将军将手按在太阳穴上,神情甚是痛苦,“我今日……没有精力了。”
“迟几个时辰无妨。”常青拽着我的手始终都没松开,“皇上给我们在皇宫中安排了厢房,暂且休息一下也好。”
“嗯。”将军勉强点点头,说罢原地踉跄了一下,才重新站稳。
将军话完,再没管我们,自己一个人先行走进皇宫,望着他的背影,我平白觉得有些萧索。
我凝视着将军的背影,心中伤感,忽然身体失去平衡,被常青猛地拉近怀里。
“阿刃,我……好怕再失去你一次。”常青脸埋在我的颈项间,轻轻地道。
他或许也是碍于将军在场,所以忍了有一会儿,力道格外重,我简直怀疑自己会被揉进他身体里去。
“我没那么容易死,别担心。”我安抚地拍拍常青的背。
尽管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毕竟死过一次,没人比我更了解人是多么容易死去了。
常青没再说什么,我们安静地相拥了一会儿,许久才分开。这时,他已平静许多。
我对常青道:“上官小姐死了。”
“嗯,我知道,李强对我说过了。”常青道,脸上并不意外,“任枫好像在她去东宫救太子前就找到她了,只是上官云锦心意已决,不肯跟将军走。”
我皱皱眉头,问道:“为何?”
常青没正面回答我,反问道:“阿刃,你可知上官云锦为何要救太子?”
“为了……江山社稷?”我一愣,此前从没想过上官小姐救太子的原因,答得很是迟疑。
说起来,上官小姐本是在自己的厢房中,离东宫隔得很远,显然她是专程去救太子的,并非凑得巧。
常青摇摇头,对我说:“不对,是为了她的整个家族姓氏。上官家虽说是百年世家,可传承至今,却少有在官场上位及青云之人,于是渐渐衰弱,势力单薄。”
我不自觉地浮现出上官大人的干瘦精明的模样。
其实,若是指着他告诉我说,这个人就是当年曾以豪放洒脱着称的才子,我是不相信的。可偏偏他真的曾是。
“他们百般培养上官云锦,千方百计让她才名远播,便是为了有朝一日送她进宫,讨皇上的喜欢,并将这当做是翻盘的机会。”常青继续解释,“不过,我想,上官云锦自己大概是不太愿意的。”
我点头表示明白,这样说来,简直像是她自幼便被家人决定了将来的命数。想到那天夜里听到上官小姐对将军说得“我自幼不愿落人之后”,我愈发觉得她并不是个心甘情愿被局限在后宫争宠的人。
常青顿了顿,讲道:“前世上官云锦既然能从皇宫逃出来探望将军,那时要逃出陷入战乱的皇宫也不会太难。但是若是选死……后世文人便会觉得她高洁,连带着抬高上官家其他人,留下好名声。今生……更是直截了当,日后只要皇上在世,上官大人不犯大错,便能一世平步青云。”
我对大家族之间的恩恩怨怨谈不上明白,不过好像多少听懂了些。
过去,我总以为那些京城里当官的人家过得日子总是比我们好的,他们有的吃有的穿,还有仆人可以指使,令人羡慕。如今,我却不晓得这么想是对是错了。
他们的确不愁吃穿,只是为了保住名利地位,不得不付出别的东西。我已见到两桩被削得单薄无比的亲情,一桩是常青,一桩是上官小姐。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再见见爹娘还有梨花。
我梦中关于家乡的噩梦还没了解,我的确得回去看看。再说,傅贤还在我家里,这一回,我势必要将他带回来了。
心里这么琢磨,但此时正值忙时,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尤其是将军。
皇上这次是真的对我有了印象,我竟和常青或是将军一样有了间自个儿的独房,应付的太监对我亦客气许多。
次日,许多消息纷纷传来。
昨夜许多官员怕是忙了一宿,毕竟有不少重犯都在审讯之列,其中还有一个纵横官场多年丧尽天良却始终不曾落马的庞元。
原本该有的朝会,也因特殊情况改成了个别重臣与皇上的面会。
将军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只是他的模样,不得不令我忧心他是否能支持到会完。
将军清早去的,直到黄昏才回来,身后拖着一串捧着封赏的太监,而官衔已经从将军,换成了大将军。
为首的太监眼袋又黑又大,嘴角长的几乎要挂到下巴上,他把我、常青和李强也叫了出去,拖着又尖又细的长音宣布,从今往后,常青和李强是将军,而我是司马。
官衔一蹦就是四五品,我大吃一惊,浑身不自在。
太监对我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道:“赵司马,日后可要多拂照杂家啊。”
这称呼着实令人承受不起。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我学着太监,僵硬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