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一望,只见火光已然漫卷了宫城西南角的大片区域。大总管卓庆正急得直跺脚,一叠声的声命人赶紧去扑火。白宸浩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卓庆见帝君起来了,一时竟失了沉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火借风势,越演越烈。只怕是、只怕是不好灭了……”
“不碍事。”白宸浩举目看着那火势,面上没什么表情。“吩咐下去,各宫尽量避火。能扑则扑,不能扑,就躲一躲。只要别伤着人就好。”
卓庆回头看一眼身后,脸上有点急。“陛下,您是不是……”大火要是烧到半山,琴微殿也会危险。见卓庆结结巴巴的指了半天,云裳替他把话说了出来,“还是请帝君移驾明霞殿吧。”
皇城格局,清思殿居于正中,宜春、瑶华、飞音、临芳、琴微等诸多殿阁高低错落,星罗环绕四周。唯有锦澜的明霞殿远离诸宫,居高临下的坐落在山巅最高之处。看眼下这个情势,大火从山下烧上来,万一要是收不住,半山的这些殿阁怕是都很危险。虽说禁军就算拼了命也会保住清思殿……但帝君此刻还是暂且往后避一避为好。去元公主那里,自然是想当然的权宜之计。
白宸浩却不肯。
“这火来得凶猛。天干物燥,真要控制不住,一路烧上去,明霞殿位置那么高——到时候,朕还有退路吗?”
一句话,惊得云裳卓庆满身冷汗。卓庆磕磕巴巴请示下,“那陛下的意思……”宫中已然无处可避,难道要移驾往宫外去不成?
白宸浩淡然一笑,“先祖英明,早年修建宫城之时,已经留下了应对大火的退路。”未等卓庆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白宸浩沉声下令:“传朕的旨意,速将各宫人等召到千波殿去。”
卓庆眼前一亮,顿时明白了帝君的意思。“陛下英明!”
能避火的,自然是水。千波殿位于湖边,平日里备有不少画舫游船。若是真的控制不住火势,只需支开画舫,大家泛舟湖上,便自然能够避过这场劫难。
不消半柱香的工夫,各宫的主子们便都到了千波殿。原以为只要在此暂避即可,不想,人到齐后,白宸浩一声令下,要船工撑篙,将众人送去湖心岛——
一时面面相觑,谁都不明白帝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锦澜不慌不忙说道:“当初修建宫城时在湖心留下那座孤岛,就是防着走水……”或者宫变。不过后面这句她没说出来。这世上,除了他们姐弟两个,再没有谁会知道,白家先祖在湖心岛上留有密道,真有乱臣贼子反叛,攻下宫城,也可先退守孤岛,而后择机外逃。
锦澜坐在画舫上,望着点点灯火照亮船头暗沉如夜的湖水,无声的叹了口气。
微凉的肩膀让她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那个兵荒马乱的夜里,她和宸浩也曾经匆促的坐上小船,躲到那座湖心岛上去过。皇祖母说,若是有人攻破了皇城,便要她带着弟弟逃出去。她叮嘱她,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江山保全……那年她几岁来着?十岁?隔了那么久,很多事都模糊了。只记得那种刻入骨髓的恐惧和慌乱。昏黄的火把在暗夜里不停的闪烁,脚下的湖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恐惧从骨缝里渗出来,她咬着牙,压得下肩头抖动,却克制不住五脏六腑的哆嗦。生死攸关的当口,她把宸浩护在身子后面,他却忽然拽住她的手,异常认真的说:姐姐,我是男孩子,理所应当是我挡在你的前面!
其实他也很害怕吧?说那句话的时候,连眼神都在抖。
却那么倔强的一字一顿:姐,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那一刻,锦澜明白了这一生自己要为了什么而活。从此后,多少年,多少事,无数的大风大浪,一次次生死抉择。元公主镇定自若,连眉头都不再皱过——
“姐,石头滑,你小心点。”贴心的叮咛,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这一刻,他想到了什么?竟然没有分心去照顾他最心爱的妃子,而是这样毫不迟疑的将手递给了她?
锦澜抬眼,心下了然。却不说话,清浅一笑,把手搭了过去。
肃穆阴森的灵光殿,因了众人的到来,渐渐现出几分嘈杂。人太多,仆从们只能留在船上听候传唤,各宫主位娘娘身边也只有一个婢女跟从。白宸浩命云裳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身旁,云裳便不好再叫敏珠跟着,只得嘱咐她好生守在大殿外头。
一踏进正门,便看见庭中跪着的女子。
不知为何,云裳心里咯噔一声。那女子穿着灰色的布衣,虽然还带着头发,但已经是出家人的打扮。她几乎是匍匐在地上,头压得很低。云裳便是再笨,此刻也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人,正是前任皇后,黎文君。她偷眼打量一下四周,端妃丽妃脸上都是一派气定神闲的表情,其他诸人表情不一,倒是公主,眼中似有几分唏嘘之意。
“罪臣之女黎氏,叩见吾皇。”
“起来吧。”帝君的声线波澜不惊,平静到甚至没有半分不悦的味道。“宫里走了水,不得已,要来叨扰你。”漫声说着,径自往前走去,话音语气都很家常,若不是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过往,云裳几乎以为,眼前女子是他的旧友故人……
黎氏并不作态,帝君走过去之后,她轻轻叩首,躬身起来。
在场众人,唯有云裳不曾见过黎氏的容貌,心里忍不住有几分好奇,不由扭过头去看了看。谁曾想,这一眼望去时,皎洁的月光恰正照在黎文君的脸上,她的视线也正撞上黎文君的目光。
“啊!”
听见云裳失口尖叫,众人循声回头。这一下,不止她,就连白宸浩都大吃一惊!
云裳记得端妃曾经说过,黎文君是个绝色的美人。可是现在,昔日绝代佳人的脸上,却密布着无数条的刀疤,恐怖的疤痕就像一条条千足蜈蚣,蜿蜒着扭曲着,从额角一直爬到下巴,又从颧骨滑向耳际……
一道,又一道……
云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身子一软,便靠在了白宸浩身上。
未等白宸浩开口,锦澜已经抢先问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文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直以来,在锦澜的印象里,黎氏都是个骄纵跋扈的女人,她喜欢随时随地的穿着正式的后服,摆出一派端庄雍容的样子,哪怕是在自己这个公主面前,也要做出高高在上的国母姿态。而此刻……若不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和从眼底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怨毒,锦澜真的很难相信,面前这个容颜尽毁,貌如罗刹的女子,竟然是当初那个……黎皇后。
“奴婢谢陛下和公主的恩典。”黎氏嘴上答着她的话,眼睛却始终直视着帝君,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笑容和她脸上扭曲的疤痕拧在一起,整张脸上透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你这话什么意思?”从大火烧起来的那刻起,白宸浩心里便明白,这一夜必是不得安稳的。只是看见黎文君的脸,就连他都深感意外。眉峰一拧,揽过云裳,转头往正殿的玉阶上走去。“有什么话,不妨进来说。”
还能说什么呢?
黎文君看着他,看着他怀中那个因为娇弱而早早裹在狐裘之中的美丽女子,心里浮过一抹苦涩。这就是命吧?再怎样鲜妍的花朵,也有被春风丢弃的一刻。她拼了命的去护、去抢、去夺,到头来又如何?眼波一闪,瞥过一旁的丽妃。不过才两三年的工夫,连她都已经失宠了。
爹说的对,君心难测。那份高高在上的恩宠,原就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只可惜,她懂的太晚了。就算看透又如何?她已经什么都失去了……家族,亲人,权力,地位,什么都没了。甚至到最后,连自己的容貌都要被硬生生毁掉。想到这些,心头酸楚,眼中一涩,可她知道,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没有泪。甚至就连恨,剩下的也已经不多。心若死水,古井无波。她要的,早就不再是什么恩宠什么公道——只是报偿!恶狠狠,以命抵命的报偿!
“文君。你的脸到底是怎么弄的?”依旧是心照不宣的惯例,帝君缄默,发问的人是锦澜。“怎么会毁成这样?”很明显,那不是什么意外,是有人刻意而为。可是,黎氏被废之后便被幽禁在了这里,整个宫里,除了伺候她的下人和固定来送饭的太监,再也不会有其他人……
“公主真是明知故问。”黎氏木然看着她,语带讥讽,“或者是贵人多忘事?——传旨那人说,这可是您和帝君的意思。”
锦澜皱起眉头,“我和帝君什么时候……”话锋猛然一转,“传旨?什么时候,什么人传的旨意。你把话说清楚!”
莫说公主,就连云裳都已经听明白了黎文君的意思。是有人假传圣旨,毁了她的容。胆子这么大的人,能会是谁呢?眼角余光一瞥,不由自主的便多看了一眼丽妃——姜舒眉与黎氏历来不合,而且只有她敢下这种狠手。
孰料。枯瘦的指尖遥遥一指,黎文君指向的却不是丽妃,而是静坐一旁,正在品茶的端妃!
“当初宣娘娘可是口口声声说了的,是陛下和公主的旨意,要毁去奴婢这张祸国殃民的容颜……”冷冷一笑,黎文君的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怨毒,“端妃娘娘真不愧贤惠之名,为了让陛下和公主省心,不惜亲力亲为,动手赐了奴婢这一脸的印记——”黎氏忽然伏身半跪下去,“奴婢当日痛晕过去,还未谢娘娘的赏呢,今日一并还了吧……”
此话一出,别人倒还罢了,端妃被惊得悚然起身。“你血口喷人!”半是因为愤怒,半是被白宸浩的目光盯得紧张,“你、你休要胡说!黎文君,我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无端的污蔑我?!”兹事体大,她顾不得与黎氏扯皮,忙向着帝君方向跪了下去,“陛下,臣妾冤枉!”
白宸浩还未说话,黎氏已然抢白,“冤枉?端妃娘娘,此事你若不认,奴婢脸上这十二道疮疤,岂不更是冤枉?”
“够了!”锦澜出声,制住有些激动的端妃,“婷莲,你且收声。”端妃默默退回一旁,锦澜转头看着黎氏,“你说是端妃奉旨毁你容貌,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黎氏涩涩一笑,“当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