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看得出,在她美丽的眼睛中,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忧郁的神采。
如果不是一个人的心中,对另一个人,有著极度的关怀的话,他的眼中,是无论如何,不会出现这种异样的光采的。
她朱唇微动,像是要讲话,但是却并没有说出声来,她举起纤手,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襟。又颓然地放下手来,长叹了一声,一言不发,轻过身去,身形晃动,白衣飘飘,转瞬间,她那窈窕的身形,便没入了黑暗之中。
我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惆怅,怔怔地站在那里发著呆。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呆了多久,直到红红“喂”地一声,我才猛地惊起。红红呶著嘴,道:“天快亮了,你还站著不走干什么?”
我抬头看天,果然已经发出了鱼肚白色,拉了红红的手,向前走去,天色大亮之际,我们已经回到了家中,我连凉也不冲,就倒头大睡。
我实在想痛快地睡上一觉,而且我的确也感到了极度的疲倦。但是,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著。这半夜功夫,重临田宅,我究竟有一点什么收获呢?我细细地想著,而且,迅速地对事情归纳起来,得出了如下的结论:
第一、事情的本身,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还不知道,但是却已经可知,那是江南江北,七省帮会人物,在白老大主持下的一次大集会。
第二、白老大可能已经不甚问事,实际上在指挥行事的,是他的儿子,那个狂妄狂性,阴险奸毒的年轻人。
第三、集会的日期是“十六”,地点是汤姆生道二十五号,我猜想那“十六”,是阴历的十六,极可能是八月中秋的后一天,而集会则是以纸猴为记的。
第四、既然明白了是白老大主持其事的,那么,召灵专家杜仲的行径,可以说一点神秘也没有了,白老大在这许多年来,当然是一直藏在田宅的地底下,而萝丝与那个花花公子,大概都是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而冤枉死去的。白老大的学识,如此丰富,他要利用录音机,电晶体操纵的玩意儿,实是易如翻掌,不要说琴键跳动这样的小事,再惊人一点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而且,我已料到,田太太所听到的,一定是白素学著萝丝的声音,要他们搬家!
我也作出了决定,和以后行动的步骤。第一、一定要弄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和白老大的儿子作对?他究竟是怀著如何的野心。
第二、这件事,已不是黄彼得的能力所能解决的了,我不准备再去找他。
第三、有一个原来是七帮十八会中,黄龙会中的头子,在此地一直很潦倒;是我一直在接济他,我要向他去问一下,我所料想的是不是对。
第四、在这几天中,我的行动要极端的小心,因为白老大的儿子,绝不会放过我的!
想到了这里,我才蒙蒙矓矓地睡去,一觉就睡到了傍晚时分,才睡醒了过来,而且还不是自然睡醒,而是被红红的尖叫声及敲门声所惊醒的!
我翻身坐了起来,只听得“砰”地一声,卧室的门,已被撞了开来。
门才被撞开,红红便跌了进来,她的后面,便是老蔡,两人都几乎跌了一交,方始站稳,我向红红望了一眼,不由得面上变色!
红红直趋我的床前,哭丧著脸,道:“我……我……”她话还没有讲完,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红红岂轻易会哭的人?我一见她进来时,便已经吃了一惊,那是因为她头上的头发,一根也不剩,已被剃得清光,比老蔡的光头更光!
如今,她又放声大哭,我怎能不吃惊,因为她还可能受了别的损害!
我连忙握住了她的手。道:“红红,究竟怎么一回事?”红红哭道:“我一觉睡醒,头发就一根也没有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忙道:“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么?”
红红眨了眨眼睛,才明白我的意思,脸上略略一红,道:“没有。”我直到此际,才松了一口气,老蔡在一旁道:“红红,没有了头发,哭什么?不是像那个尤什么纳了么?”红红啼笑皆非,哭丧著脸。
我道:“老蔡,别逗她了。红红,你平时可以戴假发,而且,你剃光了头,我们行起事来,也可以方便许多!”
红红一听我的话,喜得直跳了起来,眼泪还未乾,就笑了起来,道:“我们?你是说,你允许我参加你的冒险?”
我笑道:“你明知我不许你参加,也是没有用的,你不怕连头也在睡觉中被人割了去,就只管和我在一起好了!”
红红道:“我不怕。”我知道那件事,一定是白老大儿子的“杰作”,他知道我不会如此渴睡,竟在红红的身上下手,这得人真可以说是卑鄙到了极点!这种卑劣的行动,非但不会吓倒我 而且更令我愤恨!
我们草草地吃完了饭,红红忙著打电话,找美容院送假发来,我则换上一条短裤,穿著一件背心,拖著拖鞋,神不知鬼不觉,从后门走了出去。
一路之上,我发现三次有人跟踪我,但是都被我摆脱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来到了一个木屋区中,天色已经黑了,要在这样的一个木屋区中找人,当真不是容易的事情,而我又不能行藏太露,直到有一个小姑娘肯为我带路,我才到了一间比所有的木屋更破败的木屋面前。
我在门口叫道:“秦大哥,秦大哥可在家么?”
叫了两声,才听得里面有人懒洋洋地道:“什么人,进来!”
我伸手一堆门,几乎将那扇门推落了下来,木屋中并没有点灯,一股腐味和酒味,中人欲呕,在一个不能称之为“床”的东西上,躺著一个人。
那人正懒洋洋地转过身来,一见是我,才“啊呀”一声,跳了起来,道:“原来是你,什么风吹来的?”
我笑了笑,道:“秦大哥,最近没有出去?”
那汉子破口大骂,道:“他妈的,上那儿去?咱们不肯做偷鸡摸狗的事,在这里那能活得下去?兄弟,你大哥喜欢说实话,这几年来,要没有你,大哥只怕,早已经就死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酒气喷人,我知道他这一发起牢骚来,就没有完。
实际上,也难怪他发牢骚的。他是一个十分耿直的人,黄龙会原是在日本鬼子打进中国的时候才成立的,是一支以帮会形式组织的抗日游击队,活跃在浙江山区,实在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也不知杀了多少日本鬼子。胜利了,他不会吹牛拍马,不会欺善怕恶,自然当不了官,只是在山区,守著那十几亩薄田,黄龙会的会众,也已星散。
来到了这里,空有一身本领,但是人生地疏,又有什么用处,所以生活便一直潦倒不堪。这人也真有骨气,一不偷,二不抢,不是到饿极了,也绝不来找我,当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我当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秦大哥,是没有出去,也没有人来找你?”他怔了一怔,道:“咦,兄弟,你怎么料事如神?前四天,真的有人来找过我。”我心中大喜,忙道:“秦大哥,什么人,找你什么事?我正是为这件事而来的,快告诉我!”秦正器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道:“兄弟,你大哥十年来,蒙你帮了不少忙,本来应该告诉你的,但是你并不是七帮十八会的人物”他讲到这里,便摇了摇头。我立即道:“秦大哥,我就是敬你这份为人,但如果你知道了原委,一定会告诉我的了!”接著,我便将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全都讲给了他听!他还没有听完,便又大骂起来,将浙江土话中所有的骂人字眼,几乎全部说完,才一拍“桌子”,那张“桌子”木来就不成其为桌子,经他一拍,立即散成了几片木片!我心中暗自庆幸他这一拍,不是拍在他所住的“房子”上,要不然,木屋也要散成木片了!他骂了半晌,气仍未消,道:“原来白老大生了这样的一个儿子,兄弟,你猜得不错,四天之前,有两个人,打著白老大的旗号,为我送来了两只纸摺的猴子,说是八月十六,七帮十八曾尚存的首脑人物,即使远在天边,也会赶到汤姆生道二十五号去集会,除青帮、红帮、洪门会、天地会、兄弟会之外,其他帮会,只准两个人去参加。”我连忙又道:“是为了什么事,你可知道?”
秦正器又骂道:“操他祖奶奶,还不是为了几个肮脏钱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秦正器的话,令得我心中猛地一动,于廷文的话,立即又在耳际,响了起来:“有一笔财富,可以说是无主的财富……”我连忙问道:“什么钱,秦大哥,你说说!”秦正器道:“什么钱,我也不清楚,黄龙会本来就是一个穷会,不像人家那么有钱,来的人说要带上那块破铁片,我便知道是为了那笔钱了!”秦正器的话,更令得我如同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道:“什么破铁片?”秦正器转过身去,床板掀了起来,在一大堆破烂衣服中翻了半天,才取出了巴掌大小,半寸厚薄的一块钢板来,“当”地一声,抛在地上,道:“就是这个!”我连忙拾了起来,道:“秦大哥,你且点著了蜡烛!”
秦正器又找了半天,才找到火柴,点著了蜡烛头,我就烛火一看,只见那钢板的形状,十分奇特,根本说不上是什么形状来。而在钢板的两面,都有字铸著,字句无法连贯,是些毫无意义的单字。我看了一会,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秦正器道:“好多年了,时势变了,七帮十八会的人,有过一次集会,大家都说老家耽不下去了,要走,还要将钱带走,又怕各自分散力量小,便将所有的钱,一齐集中起来带走,黄龙会本来没有钱的,但总算承蒙其他的帮会看得起,也算有黄龙会的一份,准备时势平静了之后,再将钱运回来大家分开。”
我一面听,一面心中,暗自吃惊。中国的帮会组织之中,像黄龙会那样的穷会,乃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大多数都是积存有巨量的金钱,每一帮都有司库管理著这笔财富的,七帮十八会,这将是数目何等惊人的金钱,这样大数目的金钱,的确可以使人犯任何的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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