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已经知道答案,又何须再问我呢?”星荀捧起了香茗,笑容依旧亲近疏离。
“什么?”凌晏不解。
“我只是有些害怕。”他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双眼,脸上拂过清寂,“我始终……学不会你的中庸。”
听说凌晏放走了星荀,领军断后的祭漩策马回到军队最后面找到他。当时凌晏正在敦促士卒们制造锅灶,早知道他回来,面色从容。
“幸好断后的人是我,如果是泽儿,他非要借月色去追星荀不可。”祭漩知道凌晏不会轻易放星荀走,他这么做必定事出有因,说,“你若连我都信不过,我便不问。”
本来一路追杀他们的叛军听说他们要寻求易王援兵,分兵到附近抢掠军粮,宋溢他们趁他们兵力分散的时机,疾速北上,日夜兼程赶路,一个昼夜便能行进两百里。
与此同时,凌晏命令部队士卒每人自造两个锅灶,每日增添一倍的锅灶。魏贼的追兵见到这种情形,都不敢逼近宋溢的部队。
凌晏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绢,交给祭漩,平静地说,“他走时留下这个。”
“《尉缭》?”祭漩打开书卷,借着月光,目光切好落到了其中的一句话上,“‘兵起,非可以忿也。见胜则兴,不见胜则止。’——要是让他们知道如今我们是在逃跑,怕军心难安啊。”
他虽然如此感慨,但神情却没有半点泄愤,其实他那日知道追兵的虚实之后,也知道不能硬战。
星荀对他们说出这个决策时,解释只有四个字——“强弱,形也。”
敌众吾寡,敌强我弱,星荀不打算用任何计谋与之周旋取胜,加上军粮日趋渐少,他们必须尽快赶到下一个城镇。
如此情势,不如走为上策。
兵法有言,行不过三十里,以戒不虞。他们却偏偏要日行两百里,敌军见他们锅灶逐日增多,便认为周围响应易王的救兵都来参战,兵力增多而行军速度又快,他们便不敢贸然追赶。
如今就算他们反应过来,想要求追猛赶,恐怕也没什么机会了。
“看你胸有成竹的模样,应该已经想好要怎么把真相告诉这些血气方刚、无往不胜,如今却日夜兼程逃亡的兄弟们了吧?”祭漩把兵书还给凌晏,笑着问。
凌晏摇头,“我并不打算告诉他们。”
“哦?”这答案倒是让祭漩颇为讶异,他想了想,双手抱在胸口,转而说道,“既然你早有良策,那么就不要回避我刚刚提出的问题了。”
他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方才不是已经把为什么要如此部署行军的原因告诉了你吗?”
祭漩笑他明知故问,“我问的是,好不容易逼出了星荀,为何要将他放走。是你自己说过,将来少不了他。”
这问题凌晏本来不想回答,但祭漩已经说得那么直接,他俊逸的眉头锁起,低吟了一声,反问,“据你对这个人的了解,他是不是有经天纬地之才?”
祭漩微愕,想了想,肯定点头,“尽管他这个人的行为常常让我觉得匪夷所思,但他的才能的确是我不能不称赞的。”
凌晏点头同意,表情却更为严肃,他充满遗憾地望向祭漩,声音很低很轻,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楚,“如此之人,如果没有办法将自己的问天之志束之高阁,一旦入了朝纲,将会后患无穷。”
祭漩听了面色大变,他骇然看着说出这番话的凌晏,万万不敢相信,他一向认为剑南凌氏和江南星氏都是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他们曾经联手辅佐过那么多代的君王……
凌晏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对自己说出的这番话没有任何愧疚和歉意,哪怕星荀一直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原来他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一直拒绝入仕。星氏不同于凌氏,他们从来清高,做事无不用极致,也瞧不起凌氏的善处兴废。”他双手负在身后,举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叹道,“随他去吧,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不是他所愿。他总是寄情山水,喜欢与百姓面对面谈心聊天以抑制自己的骄傲。就算他真的入仕,试问世间又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得下一个能知天高几许的朝臣呢?”
祭漩听后蹙眉,想起从易王起兵以来,星荀直接或者间接地献策用兵,其神机妙算令众人无不叹服。擒皇叛乱的魏建也是一个有问天之志的人,之所以会节节退败怕也是其不通天道人情,但是如果这个人星荀……
当真会如凌晏所言——后患无穷。
“良禽择木而息,难道堂堂易王仍不能令他臣服?”祭漩觉得可惜,“究竟要怎样的人,才配成为他的帝王?”
这问题凌晏思量很久也没有找到答案,他只好摇头,叹过一声之后,转而笑道,“且不说这个,明日我们就会到达昌城。荀走前,已经和我一道商议了接下来的计策,接下来的几战,将会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
“哦?”祭漩眼前一亮。
凌晏唤人取来地图,在旁边大石上摊开,明亮的月光下,周围一带的地势地貌,城镇分布都在羊皮地图上了然。
“魏康的军队两万人已经进驻佑城,并且又集中了兵力万余人驻守瑰州,两城相聚四十余里。明日我们抵达昌城,此地位于佑城与瑰州之间。佑城小而坚固,并且有魏康精兵防守,瑰州虽大却容易攻取。”凌晏在地图上指出了三座城池的方位,抬头对祭漩说道,“我们到达昌城之后,先整顿休息几日。派人放出消息,十日后进攻佑城。”
草长莺飞二月天。
白头的胡腾山也变了青嫩的模样,飞往南方过冬的北雁纷纷归来,它们鸣叫和展翅的声音是胡腾山春天里最动听的音乐。
阿斯茹骑着骏马,翻越了胡腾山的北麓,回到了卓力格图的帐区。她每年都在单于那儿过冬,春天回到鬼戎大地的时候,也是她归来的时候。
只是她今年回来,却让所有见到她的部民们都大吃一惊。
骑着骏马的阿斯茹依旧神采奕奕,俏丽俊逸,但她却梳起了发髻,头戴桃木簪,身穿紫红飞鸟纹素齐腰襦裙,脚着金镂鞋,俨然一副夏国少女模样。
凌珊在穹庐内听见了马嘶,急忙放下手中的羊毫跑出来迎接居次,见到骏马上对自己微笑的阿斯茹,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一个冬天没有见,她竟变得那么……
“怎么?不认得我了?”阿斯茹从马上跳下来,手指刮了一下好姐妹的鼻梁,双手插在腰上,笑道,“这副傻样!”
凌珊早已看呆,这下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说,“你怎么变得那么美丽了?我真的险些都认不出来了!”
“嗯?什么意思?难道我原来不好看?”她眯起了眼睛。
凌珊连忙摆手解释,“只是觉得你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更加……”她想了想,大悟道,“更加有女人味了!”
被她这么一说,阿斯茹顿时赧然撇过了脸,觉得有些无所适从,眼睛看着其他地方,故作嘲讽着说,“是!就只有穿你们夏国女人的衣服,才会有女人味!”
“你真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呀!”凌珊对于这一点,倒是很确定的。
阿斯茹指着她的鼻子,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挑剔摇头,“夏国女人不是都很温柔婉约的吗?怎么会有你这么不懂谦虚的?我看你呀……”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凌珊正准备跟她继续斗嘴,见她突然不说话,想也知道是谁来了,她回过头,果然见宋湛从穹庐里走了出来。
他见到阿斯茹,也颇为惊讶,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由自主将她重新打量了一番。
阿斯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害羞低下了头。
凌珊看看宋湛,又看看阿斯茹,“噗”地笑出声来。她跑到宋湛身边,把他拉到了阿斯茹面前,凑到阿斯茹身边小声说,“知道你要回来,前两天集市的时候,他还给你挑选了礼物哦!”
“真的吗?”阿斯茹惊喜地抬起头,看到他微笑的眼睛。
宋湛莞尔点头,“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一支发簪罢了。”
“哼,明明挑了半天!”
他伸手掐了一下旁边这个多嘴小妖精的侧腰,冷然瞪了她一眼,“废话这么多。”
凌珊纤腰往旁边一躲,却没来得及逃开,吃痛着皱起了脸,她站直以后对他皱了皱鼻子,“就你字字珠玑!”她转而对阿斯茹笑了笑,包含同情地说道,“居次,你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对,怎么看上了这种……”
看他魔爪又要袭来,凌珊赶紧闭嘴,又对他做了个鬼脸,迅速溜掉了。
宋湛盯着她跑开的背影,脸色难看得跟铁块似的,他很快发现阿斯茹一直在看着自己,转而对她微笑,问:“怎么?”
她摇摇头,笑容里有些怅然,“觉得好像发生了很多事。”
他们回到宋湛的穹庐,他把粉玉白梅簪找出来送给她。阿斯茹对着铜镜,仔细把簪子插到了云鬓里,回过头笑着问,“好不好看?”
他正站在沙盘前,用一根细竹写字,抬头见她杏眼明仁、素齿朱唇,笑靥一如往常明艳,如今却多了几分温婉,便微微一笑,在铺平的沙上写下了四个字。
阿斯茹走到他身边,见到这四字,顿时面若桃花,低下了头。
——色曜春华。
“那天我来找你,却在外头听见了你和珊珊的对话。”她深呼吸了一下,“那时我很羡慕她,因为她可以听得懂你说的话。我从前觉得文字并不重要,因为我们鬼戎人一言九鼎,只有那些言而无信的人才需要用文字记下自己的誓言。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文字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就像现在,只要区区四个字,都可以让我觉得……非常幸福。”
他略微惊讶地看着她的改变,思忖了片刻,刚要说什么,却被她的手指压住了嘴唇。
“那时我也听到你跟她说,你不喜欢我。我承认,那是我这么多年来最痛最难过的一个晚上。可是,我不甘心,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就好胜吧,所以我去找凌虚子,让他教我夏国的文字。文字真的好难好难,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从中找到乐趣的,可是,今后我一定会越来越懂得,因为有你在。”
她把已经写乱的沙盘扫平,从他手里拿过细竹。
“后来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特别是刚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