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拿着喝了一半的青玉酒樽,似笑非笑地看着盈盈跪在地上行礼的女子,道,“皇后今日如此雅兴,要为我们奏箜篌吗?”
这话从皇上金口说出,令席间未曾有机会见到新后金面的臣子们个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而那些曾经在朝会上与新后有过一面之缘的嫔妃们多是难以置信——当初面色苍白坐在后座上的那个少女,居然和眼前这仙姿玉色是同一人?
凌珊翩然一拜,抬起头来对皇帝嫣然一笑,“妾幼时尝师兄嫂学得一二,今日斗胆献丑,若有分差,先求陛下恕妾技艺生疏。”
皇帝见她双眸晶莹,眼中全是笑意,微微一愕,微笑点头。
凌珊欠身行礼之后便款款跪坐在精致的毧毯中央,那描绘了片片花瓣的妃红衣裙下摆好像盛开的杏花。
她的演奏并算不上是精彩,只是有着淡淡的忧愁从琴弦中流出,乐声低缓时,像是灵渠中湍湍流动着的清水涟漪,急促时,像是春日花朵迎风绽放时的轻柔笑语。
一曲结束,皇帝赞赏地拍了拍手,伸手迎皇后来到自己身边。
凌珊将手中箜篌交给了江宛筠,款款来到了皇帝身边,收拢长裙在他近旁跪坐。
她见到坐在皇帝另一边的星诗若,对她莞尔一笑。
“娘娘的箜篌弹得真好。”星诗若由衷赞道。
“充媛谬赞了,我也就学了两三年,自十二岁以后就荒废了。前两天想起来,就跟太乐署借了一架箜篌,还不是自己的,待会儿还要让江尚宫还回去。”她说完都为自己这交差了事的做法感到好笑,抬起锦袖遮住了笑靥。
“哎呀呀!这个草饼,真是好吃,酸酸甜甜的,可口得很!”二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一旁太后的夸赞。
刚才凌珊演奏箜篌的时候,宋沛羽已经命人将她早上起来以后赶忙做的杏子果酱草饼一一送到了在座宾客的案上。
这早饼用的是杏子果酱,十分新鲜,众人尝了以后都觉得颇为美味。
凌珊笑着对太后说,“多谢娘娘称赞了。”
太后早知是她的心思,却装作浑然不觉,睁大了眼睛惊讶地喊道,“难道,这是皇后亲手所做的吗?”
她美目一转,笑道,“妾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贸然领功呀。否则他日娘娘要看妾亲手来做,岂不是露馅?”
皇帝方才也吃了她做的草饼,说,“看来上一次皇后和朕所言不虚呀。”
凌珊轻哂,道,“想来陛下是认定妾诓骗陛下,所以才一直没再提起那件事吧?”
她说的正是自从上次皇帝答应她有机会要来宣坤宫尝她做的饭菜,结果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宣坤宫的事。
皇帝怔了一下,妥协着摇头笑道,“确是朕信不过皇后了,是朕不对。”
她双手搁在小几上,仰起头对他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上准备怎么赎罪呢?”
她说得轻巧,却引来在座众人各个心惊胆颤,不敢出声。素来帝后不睦的消息就多有风传,可是眼下皇后在皇帝面前却如此自恃骄傲,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皇帝笑得无可奈何,“倒是要请皇后从轻发落了。”
凌珊眼睛转了转,说,“妾怎敢重罚呀?”
他摇摇头,对席间噤若寒蝉的近臣、嫔妃们苦苦一笑,指着他的皇后,对他们诉苦道,“看来,朕是逃不过皇后的责罚了。”
众人顿时都是一愣,连忙都是赔笑。
“说吧,皇后是想要如何罚朕?”皇帝坐正来,聊有兴趣地问。
凌珊垂眸想了想,看着他的时候却是认真,问,“陛下看妾头上戴的杏花,好不好看?”
“比起皇后逊色几分。”他微笑回答。
她满意地点点头,又瞥了一眼旁边的草饼,问,“妾做的草饼,合不合陛下口味?”
“比起皇后……”他看到一抹红晕染上了她的双颊,笑着停了自己的玩笑话,说,“皇后这又是杏花,又是杏子果酱草饼的,是想要朕去杏园游春咯?”
凌珊还真是生怕他说出什么夸张的话来,但毕竟皇帝也不是个玩闹的人,听他已经一语中的,她立即点头,“妾早知昭阳宫的杏花特别漂亮,可惜今年春天太冷了,妾唯恐见不到花开。但如今花开正好,若是不去委实可惜。陛下夙兴夜寐,今日难得有空,不如罢宴之后就陪妾去杏园赏花吧!”
皇帝不是傻瓜,知道她游春是假,让他去见新科进士是真。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微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好,朕也很久都没有陪一陪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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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一回 刺探 。。。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个错别字……
夫妻二人言笑晏晏,宴席上也是和睦融融。
但刚才还在皇帝身边为皇帝斟酒的星充媛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宴席,她来到了桅杆前,依稀还听见里面的谈笑风生,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去。
她握着阑干,脑海里全是对皇后百般纵容的皇帝,还有在皇帝面前肆意信口的皇后。
打情骂俏。
那个词,好像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吧?
她的手小心放到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上,眉心纠结,直叹气自己没有办法像皇后一样,在皇上面前那么率真地说出自己的要求。
她在皇上面前,总是那么卑微……仿佛他对她的好都是恩赐——或许那真的都是恩赐。
她不是第一天认识皇后,可是那时候她还是她的宫教老师,星诗若早就听说她是个才华横溢的人,但也和她家里的其他人一样,有着深不可测的城府。
当初刚刚听到她被立为皇后的消息,星诗若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她好像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还因为食物中毒而昏睡了好几天,可是当她醒来,皇后之位就已经是她囊中之物。
父亲曾经交代过星诗若,对于这位皇后,无论她入宫之后是何举动,都一定要特别小心,而她的确也为此担心了一阵子,只恐她哪天召她去宣坤宫,她猜不透她的心思,反受其累。
可是凌珊当上皇后以后,几乎就是无为。做什么事情都只凭一时兴起,有一搭没一搭的,也完全没有要贴近皇帝的意思,比起新后,她更像是已经那些已经认命了的不受宠的嫔妃。
但是为什么刚才,就在宴席上,星诗若隐隐觉得她听不太明白他们之间的语言,他们似乎在用他们才知道的方式表达着只让对方知道的信息。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或许今天这一回也只是一时兴起才做出的事。就这样,得到了皇上的关爱了吗?
因为她是皇后,是皇上的正室?
还是……真的如同父亲所说,皇上绝对不是简简单单就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他不可能只是因为姚侯的临终托孤才立凌珊为皇后,他必然有着更加长远的顾虑。
这便是帝王之心,在他的心里,只有责任和谋虑,没有爱情。
“唉。”
“里面和乐融融,娘娘怎么在此处吹冷风?”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星诗若吃了一惊,转过身见到星荀步伐优雅从甲板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她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低下了头,“星大人今日也来了。”
他们母亲的丧期刚刚过,但星云敬却还是没有参加这样一个春光灿烂的宴会。星荀虽然只是个五品清望官,但比起侍中,他与皇帝之间更加亲近。
星荀耸肩,走过来弯下腰趴在阑干上,望着岸上各色亭帐,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欢声笑语,俊逸的侧脸流露出淡淡的遗憾。
“若换做从前,你应该也是那些往亭帐、香车中投掷诗文,求淑女佳人垂青以嗅芳泽的人吧?”这毕竟是星诗若的哥哥,他的秉性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就连父亲也不得不承认,星荀是江南星氏将来当之无愧的家主。
可惜生在官宦家,又逢用人之际,他不得不走上奉主之路。
星荀冷冷一笑,直起身子,他遥遥指向了岸上相携游春的青年男女,道,“若换做从前,说不定我还能在那些人之间,看见你和凌晏。”
星诗若顿时满脸通红,没过一会儿,血色全然褪去,变得青白。
她握紧了袖口,低声说道,“哥哥,不要再乱说话了。”
星荀凝眸看着妹妹,眼中带着一丝落寞和倦怠,“此前我与你说过的话,现在还作数。是怕你忘了,还是再好好想一想吧。”
星诗若肩头一颤,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冷汗,她咽了咽喉咙,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她仍然记得去年她被册封为充媛的第一天,星荀进宫来找她。那个时候,星荀告诉她,“现在并不是生养孩子的时期,你还是想办法把孩子拿掉吧。”
他当时说得那么直白,令她忍不住恼火。可是,现在开始害怕起来。
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他知道了!可是,他怎么可能知道?不会有人知道的!但是如果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再度提起那时说过的话?”
星诗若一时六神无了主,上前握住了星荀的手腕,直勾勾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还有不到三个月就临盆了,现在没了这孩子,我的命也会跟着没的。哥哥要是还觉得自己所说的话不无道理,非要妹妹舍弃它,那么就是舍弃了妹妹了!”
她说罢,又想起他那天甩开她骑马离开,觉得自己的说辞颇为可笑,垂泪摇头,“反正你也早对我不管不顾了。”
星荀惙惙看着妹妹,良久,他叹了一声,伸手将这唯一的妹妹拥入了怀中,“傻丫头,我怎么会,又怎么能对你弃而不顾呢?”
春风一样温柔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她只觉得周身的寒意都已经随着他的软语散去。
她投入了他的怀抱中,闭上眼睛感受着他胸膛的暖意,知足地闭上了眼睛。
这还是他的哥哥,那个疼她、爱她的哥哥。
她知道,他离开家,一定有着自己的苦衷。可是,无论怎样的苦衷,都剪不断他们之间相连的血脉。
过了很久很久,她在他的怀里,静静地说,“哥哥,我好想你。在宫里面,我谁也没办法相信,我多想能有个人像哥哥你一样,听我说话,让我撒娇。我好后悔,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如果,我当初肯委屈自己,不管晏哥哥要不要我,我都跟定他,现在的日子是不是就会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