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欢充耳不闻,像个木头人一般坐在那里任他摆弄。
郁晴风继续说:“你自幼在梨花谷生活;那里四季如春,恐怕不适应这山上的寒冷。那披风是兔毛制的;听人说这样会比较暖和。”
宁欢还是一动不动。
“再过几日映臻要去山下办事,我让他给你带望江楼的鸭脖回来;你说可好?”
“我已经命人把未远放出来了,如今钟玉在帮他疗伤,他没有大碍。”
“天冷了,我去大殿的时候你记得关好窗,不然很容易着凉。”
就这样一直说下去,从前絮絮叨叨的人如今一言不发,安静得像个娃娃,而总是安静倾听的人却变成了话匣子,一直讲着写零零散散的琐事。
宁欢真的像个没有生命的娃娃,那双总是流光溢彩的大眼睛如今死气沉沉,从早到晚可以一句话也不说。
郁晴风一个人笑吟吟地说着,可是面上如春色般灿烂的笑意也融化不了宁欢,直到他忽地执起她的手,“你想去看看你爹吗?”
宁欢的表情僵住了,抬起头来望着他,却仍是一言不发。可即便是这样,郁晴风也满意了,至少她不再那么无动于衷,至少她有了表情。
他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前些日子我命人去江南找你的家人,得知你二娘在你走以后不久就得病去世了,剩下你爹和你弟弟。”
宁欢垂眸,郁晴风却从她一闪而过的眼神里知道她很想听下去,于是含笑继续说:“你爹后来经商失败,就变卖了祖宅,带着你弟弟到了江南的清源镇,两人住在一间小院里,白日出门做些布匹生意。虽然生活比较清贫,但温饱是没有问题的。”
郁晴风这样柔声讲了好些细节,最后望着她的眼睛,“要去看看他们吗?”
宁欢迟疑了很久,最终闭眼点了点头。
这是半月以来她第一次搭理他。
江南,清源镇。
郁晴风披着雪色狐裘先下了马,撩开帘子将手递给她,笑吟吟地等待她下马。可宁欢视若无睹地走到门边,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然后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他带她去看父亲。
郁晴风的手在半空僵了一瞬,然后收了回来,从手臂上取下另一件兔毛披风,温柔地披在她肩上,毛茸茸的领从宁欢面上拂过,像极了那天夜里她拿着木头娃娃等他归来的场景。
宁欢自始至终都垂眸不语。
他们沿着无
人的街向前走着,因为昨日的一场大雪,街道上满是积雪,镇民们都呆在家,谁也不愿在这种寒冷的日子出来。
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巷走了没多远,郁晴风带着她转了个弯,停在了一家小院前。小院是被石墙围住的,门半掩着,上面还贴着凶神恶煞的门神。
阿爹一直是很迷信的。
宁欢迟疑着上前一步,透过虚掩着的门,看见了里面的光景。
小院里的积雪被扫到一旁堆成了小山丘,大厅里点着油灯,一个年迈的老人坐在灯前整理布匹,面上的皱纹即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门外的人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老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了,那时候他春风得意,提起宁家的生意,方圆百里的姑娘哪个不是争着要来做他的姨太太?
宁欢还记得曾经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为了嫁进宁家做妾,竟然委屈自己跑来当丫鬟,只求近水楼台先得月。可因二娘太过厉害,他始终没有再娶。
那老人好似看见面前的布匹上沾了污渍,端起油灯凑近了看,岂料手一斜,那灯油忽地倒了出来,连带着面前的布匹也被弄脏。他连忙放下油灯,心疼地用自己的衣袖去擦布上的油,宁欢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件打过补丁的泛白布衣,底色约莫是灰色,只是这样看过去,几乎分辨不清。
她怔怔地望着里面,直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忽地拉开门,手里还拎着笤帚,额上冒着汗,诧异地问:“你们是什么人?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宁欢看着他年轻的面庞,丝毫不能把他和小时候那个爱哭鬼连在一起,那时候二娘虽然针对她,可这弟弟却是黏她得紧。
她顿了顿,礼貌一笑,“我们路过此地,有些乏了,想进来歇歇脚,可以吗?”
这是郁晴风这些日子一来第一次听到她开口,短短几句话,尽然让他眼眶都有些发热。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约莫是见他们穿着华丽,不像坏人,这才回头对老人喊了句:“爹,这儿有俩过路的人想进来歇歇脚!”
那老人抬头朝他们望来,也看不真切,用沙哑苍老的声音说:“你搬两张凳子去院里,叫他们坐坐便走吧,我们等下还要出去做生意呢。”
少年回过头来冲他们一笑,拉开了门,“进来坐吧。”
宁欢和郁晴风坐在院里的两张凳子上,那老人还在忙忙碌碌地清理着布匹上的油,一边擦一边念叨着“这可是三两银子啊”,心疼溢于言表。
少年从屋里端来两杯热茶,有些羞赧地对他们笑道:“寒舍清贫简陋,没什么好茶,就当暖暖身子吧。”
郁晴风含笑道:“多谢了。”
宁欢只是看
了眼他接过茶的动作,知道他不会喝下去,当下自己喝了一大口,温柔地对少年说:“天寒地冻,能喝上一杯热茶就很满足了。”
少年约莫是不经常和外来的人交流,看见客人很兴奋,和宁欢开心地交谈起来,宁欢一边和他打听着镇上的生活琐事,一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忙碌的老人。
“你们靠做布匹生意为生?”
少年道:“是啊,这镇上只有我们一家做这种彩布生意的,这些布料是从几十里外运过来的,不像本地的布料,只有很单一的颜色。我们的布料色彩斑斓,很受姑娘们喜爱。”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地说,“这位姐姐,要是你喜欢,也可以看看呢,这批布料刚回来,镇上还没人看过。”
宁欢笑吟吟地站起身来,似是很感兴趣地走到老人身边,“那我看看。”
少年开始一一解说这些布匹的特色,那老人也停止清理油渍,把桌子腾了开来。
最后,宁欢抱着一匹青中带白纹的布,递给少年十两银子。
“姐姐你多给了,这匹布只要三两银子。”
宁欢笑吟吟地指着那匹带了油渍的布匹,“我还想要那匹。”
“可是这匹……”老人迟疑地说,“姑娘,这匹布沾了油污啊。”
“没关系,我就是喜欢它的花色,到时候想些办法弄干净就行,老人家,你就卖给我吧。”
老人抬头看了看她,笑道:“既是姑娘喜欢,那就拿去吧。”
宁欢从他眼里只看到属于老年人的和蔼,哪里有半分年轻时的影子?他那样慈眉善目地看着她,却丝毫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女儿。
也不知是伤感,还是松了口气,宁欢和他们道别后,捧着布匹走出了小院。
郁晴风接过她手中的布,看了眼她有些泛红的双眼,轻声道:“我把他们接回见风阁吧。”
“不要。”宁欢飞快地说。
“你已经原谅他了,不是吗?”郁晴风看着她,“他曾经那样对你,你也能原谅他,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期望你也会原谅我呢?”
宁欢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原谅他,用了十年光阴,若是你有耐心,也等个十年吧。”她的眼里一片寂静,“他抛弃了我,可我一样健康成长到如今;你杀了那么多人,他们能死而复生吗?你挖了未远的眼睛,他又能重见光明吗?”
郁晴风没说话。
“所以,本质上,你们是不同的。”
郁晴风终于没有继续温柔下去了,他一把拉住宁欢,只问了一句:“他真的值得你离开我?”
宁欢想笑,他竟然到现在还认为她是因为心里有未远,才会这样对他。
是啊,他活得是多么随心所欲,因为喜欢她,所以只用对她一人好,其余人是生是死都和他毫无干系。杀人算什么?挖眼珠又算什么?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痛痒。
漠视生命,谎言满地,这样的人,要怎么相守一生?
她定定地答道:“值。”
郁晴风的手蓦地僵住,“你再说一次。”
可是不容宁欢再说一次,几名黑衣人从街角窜出,明晃晃的刀剑飞快地朝郁晴风刺来。
郁晴风翻身上马,一把将宁欢拉到身前,狠狠地朝着马与车之间的缰绳斩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朝来时的路奔去。
又是这样的情景,又是这样的逃命之旅。
郁晴风的怀里温暖至极,像是把一切不安都隔离在外。
可是这个人愿意为她舍弃生命,却不愿给予她一丁点信任。
他们朝着山上一路狂奔,进入见风阁范围后便甩掉了黑衣人,郁晴风一口气骑到了大殿前,这才翻身下马。
宁欢也下了马,与他擦身而过时被他拉住了手,“若是我受伤了,你会看我一眼吗?”
宁欢挣脱出来,继续往前走,直到身后传来重重的倒地声,她才震惊地回过头去。
郁晴风倒在地上,背上是一支纯黑色的刺刀。
她根本不知那把刀是什么时候刺入他的背的,他竟然一声不吭地带着她赶了回来!
她猛地扑到他身旁,颤着手拔出那把刀,污血立马涌了出来——刀上有毒!
钟玉在衡医阁,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只能靠她自己了!宁欢咬牙,一把撕开他的衣服,对着已泛紫黑色的伤口吮了上去。
一口一口吸掉污血,吐在地上,口中是血腥中带点苦涩的味道。
他又为她受了伤。
*****
郁晴风醒来的时候,宁欢坐在他身旁。
这是他的房间,宁欢守了他整整三天。
他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嗓音说:“水……”
宁欢一惊,连忙从桌上倒了杯热水凑到他嘴边,像是第一次他为她受伤以后,她照顾他那样。
郁晴风喝完水,不等宁欢转身放杯子,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要走。”
宁欢定定地站在那儿,只说了句:“你该好好休息了。”
她温柔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
郁晴风忽地开口道:“是不是只有我受了伤,你才会留下来为我包扎伤口?”
宁欢猛地顿住,回过头来看着他。
下一刻,只见郁晴风毫不犹豫地抽出床头的剑,朝着手臂狠狠割去,鲜血顿时涌了出来。而他笑得一脸灿烂,无奈地朝她耸肩道:“这可怎么办?”
宁欢怔怔地站在原地,强忍住朝他奔
去的冲动,咬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