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和林羲和的初次见面。
被请来主持正义的林大公子穿着一身绣锦长袍,小胳膊一前一后的端在身前,显得煞有架势。
她看着那张俊俏的小脸,十分赞赏的说:“你主子长得还真是人模狗样的,颇有些气质。”
请原谅她那时词汇的贫乏,因为作为一个亲娘也只会背三字经,身边的人也只能读下一本三字经的孩子。她能说出人模狗样这类四个字的成语,已经算是一种质的飞跃了。
犹记得当时,林羲和脸上瞬间错愕的裂痕。
大概在他过往的十三年中,从未遇过这么大胆的女子,一时竟然怔在了当场。
一旁被扒了眼睛的小侍从翘脚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侮辱我家公子。”
她瞪大了一双杏眼上前:“这话,原是骂人的吗?”
可是她在路过一家酒肆门口的时候,老板娘就是这样对活计说的啊。
她的原话是:“仔细盯着里面那几位穿的人模狗样的公子,那都是有银子的,多上些好菜上去。”
林曦和不就是有钱人的公子?
还是说,这话得改成,人摸狗样的人的儿子才算贴切。
回家之后,她将那原话告诉了她爹,吓得那个总是没什么胆子的文弱书生又哭了好久。
沈括那时只是一名六品殿仪,因为文才还说的过去而被林方知看重,叫他来给林羲和的妹妹林婉清做先生的。
谁想到这厢刚做了没多久,便让沈衡惹恼了丞相家的长子。
她满仗义的拍着自己爹的肩膀,信誓旦旦的说:“您放心,有什么事情都有我兜着。”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等待对方的报复。
在她不甚好的记忆中,上京的“官二爷们”最忌讳的便是被她这种“乡野丫头”冲撞了。
前段时候被她揍的掉了两个门牙的刘大人的儿子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接到类似死鸡,死鸭,以及小石头子攻击的严重事件。
这样淡然的平静,反而让她觉得心里不安。
于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她悄悄走进了林曦和的书房。
那一日的日光格外柔和,伴着缕缕微风的桌前,那个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将腰杆挺的笔直的少年正在执笔临摹。
看见她进来,面上也有些意外。
她摆手示意:“我,我不是来捣乱的。上次的事是我不好,来跟你道个歉的。”
认错的话,她也是头一说,面上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我识字不多,不知道那词是不好的,你别见怪。”
沈衡说完那话,半晌没听到回音,她只当他是不耐烦同她这样的人说话。心里也没多介意,便径自朝门边走去。
“你方才说,你不识字?”
身后突然响起他的声音,清悦,异常好听。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愣愣的点头。
“也不是不识,就是,识得不多。”
似乎没想到,堂堂一届进士的女儿会不识字,林曦和的脸上又出现了初见时的错愕。
随即,却是笑了。
“那我教你吧。”
少年人的友情总是很单纯的,即便开始发生一些小小的不快,但很快也便忘在脑后了。
沈衡的爹在府里给林小姐做先生,而林小姐的哥哥又私下里给沈衡做了小先生。
沈括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还有些拈酸吃醋的说。
“爹说教你识字,你如何都不肯,怎地林小公子一说,你便应了。”
沈衡笑魇如花的摇着脑袋。
“这不同。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您的颜没有曦和的这块玉美,我自然愿意听他的。”
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娃,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就算两家人也曾担心过两人产生什么情愫,但看着那两小无猜的样子,也多半笑笑便算完了。
如今想来,如果那时大人们能想到这件事之后的严重性,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放任他们的。
林曦和是大家公子,平日的时间也并不是那么多。
有时候沈衡来了,也只是窝在他的书房里,听他给自己读几首酸诗。
说来也怪。
平日那些总让她觉得头疼的诗句,到了林曦和的口中就变的分外好听。
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三年。
沈衡从一个不韵世事的黄毛丫头逐渐变得亭亭玉立,而林曦和,也逐渐成长成一个儒雅的俊朗少年。
丞相大人在太学里托了些关系,让他同皇子们一同读书。
进宫之前,沈衡混在一堆丫鬟婆子之中跑出来送他,冻的小鼻子通红。
两人相视良久,都不知道先开口说什么。
最后还是沈衡抓着脑袋说:“前些日子我读秦观的诗,他说,两人要是长久时,不在乎朝九晚五的。”
林曦和看着她大笑。
“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但是他笑完,又不笑了。
目光柔柔的看着她说。
“那你可明白,这诗句里的意思?”
她仰起脸看他,满坦荡的说。
“大概是,两个人即将分开了。但心里的情谊还是有的,所以就算不常见,回来的时候还是能同原来一样好。你走了之后我也不同旁人玩,你也不要。”
林曦和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顶。
“好,我也不跟旁人玩。我的小衡这么特别,我怎么还会看的上旁人。”
沈衡从来没见过他那般认真的神情,不知怎么就红了脸。
伸手推着他道:“你进去嘛,我先走了。”
而后也不再逗留,转脸便跑走了。
夕阳之下,一身锦衣的少年手持一本书卷,傻傻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似乎有什么开始变的不一样了。
或许是,天暖了,亦或是,花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披上嫁衣
太学是供皇室子们读书的地方,林曦和作为玉贵妃的嫡亲侄子,也算是借了这位姑母的光了。
进去之后,环境却比他想象的要复杂。每日除却上下打点,还要忙于应付夫子们留下的课业。
在家独大的嫡子,突然来到这个即便自己的爹位列当朝一品,依旧要点头哈腰的地方难免会觉得不适应。
开始的时候,尚有一些闲情逸致,让身边的近侍送几封信带出去给沈衡。
忙到后来,三五十天才写一点什么。
到了最后,也只是将那丫头让人带进来的东西随意看看,这便是算了。
对于林曦和的信,沈衡一直都是很珍视的,无论长短,都好好收在一只木匣子里。
那是她爹买来给她装首饰的锦盒,檀木的,刻着好看的雕花。
她想将两人所有的信都珍藏在里面。
可是渐渐的,随着那上面字数的减少。零星的敷衍,就连她这般没什么学识的人都看出来了。
他大概在忙吧。
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那日之后,她也曾问过她爹,秦观的那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括奇怪的看着她,却是叹息一声:“你年纪尚轻,等大了爹再讲给你听吧。”
可她似乎,也能明白那里面的意思了。也朦胧知晓了,林曦和那日眼底之下的那份灼热到底是什么。
情窦初开的少女总是带着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幻想的。
林曦和不回信,她便每日每日将他写给她的拿出来翻看。偶尔傻笑,偶尔出神,然后依旧每天写一些身边的趣事告诉他,像一个急于诉说的孩子,不管不顾的样子。
再收到他的回信时到底是什么时候,沈衡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只知道那上面苍劲有力的小篆比往日精进了许多。
她欢喜的跳到房檐顶上,踩落了好多碎石。
之后的信,通的越来越频繁。
甚至晌午写的,到日落之前便能看到他的回复。
那段时间,真的是她此生都不能忘怀的回忆。游走在笔尖之间的只言片语,流转在文字之中的青涩情愫,美好的,那样纯粹。
快要年关的时候,林曦和从宫里回来了。
她穿着刚做好的新衣站在门口迎他,笑的一脸端庄。
他面上的神情伴着几分错愕,似乎没想到那个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的丫头竟然也可以有这般静若处子的时候。
他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脱下来裹在她身上,轻笑道:“这是出门之间喝了什么治淘气的汤药了?怎地这样乖巧?”
她大笑着扬起手中的信纸。
“不是你说,姑娘家偶尔顽劣是娇憨,太顽劣了便成了撒泼了吗?我可是依照你说的,学着动静皆宜,自己写的东西都忘记了?”
他盯着那张信纸许久,半晌才说了句:“怎么会忘记,我在宫里,一直都在惦记着你。”
她当时只当他那怔愣的表情是在不好意思,也没再问什么,便欢欢喜喜的回去了。
林曦和过了年便十七了,身边的氏族子弟也都抬了所谓的房里人。
他拉着沈衡问她,可愿嫁给他为妾。
在他根深蒂固的认知中,沈衡这样的出身,做妾,已经是在抬举沈家了。
她十分坚定的摇头,心底却也因着他这句话而觉得难过。
她的爹,一辈子只娶了她娘一人,明媒正娶。
她见过丞相大人府里的几位姨娘,即便笑魇如花,嘴角的弧度依然是苦涩的。
她觉得心里有些憋闷,林曦和也因着她的“不识抬举”而郁郁寡欢了许多时日。
那大概是他们自认识开始第一次冷战。
她在上京,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唯一交好的便是都尉张中远的妹妹张挽君。
她背着一大箩筐花生来找她诉苦,也是有些不太确定的询问,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果断了一些。
张挽君一向温顺,难得那日会斩钉截铁的告诉她。
“有些事情是可以妥协的,但有些事情,是万不能让步的。如果林大公子真的爱你,便一定会将这个正室的名分让给你。”
沈衡摇头,她在意的真的不是名分,她只是想堂堂正正做他的妻。
闹了一阵子别扭之后,林曦和上门来找她。
她清晰的记得那是一个极漂亮的雪夜,他穿着一身单薄的淡蓝襦袍站在她家门外。
雪在他头上落上了一层厚厚的印记,像是个刚从雪堆里滚出来的精致雕像。
他喝了些酒,浓浓的桂花香气徜徉在两人之间。
他对她说:“沈衡,我们成亲吧。”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那一日充斥全身的那种激动。
她颤抖着声音问他:“这是真的吗?”
他点头,却说了一句让她似懂非懂的话。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我给你。”
大婚的前一日,她拿着亲手写的请柬去找张挽君,感念她从中调和,还请她大婚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