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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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长河-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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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这种对话扩而大之,也就成了东西方文化精神的对话。东方的神韵、西方的技法曾使他的作品享誉欧洲。而再往前走一步,他把中介的责任从作品而交给整个生命,他把自己充分西方化又充分中国化,让自己的血肉之躯肩负起了东西方文化使者的重任。正是这一点,使米丘从一个自由活泼的艺术智者跃升为一种大气磅祌的文化现象。
  总之,以宽容、博大的胸怀把一切对抗化解为对话,化解的现场就在自己的笔端,自己的心底,自己的脚下。化解的动力,是他曾目睹过恶性对抗的无形战场,他深知这样的战场每天都在斫伤着文化的创造力,所伤着人类的高贵和尊严。于是,他背井离乡,品尝孤独,在地球的另一端的山林里苦苦思索,在遥远的街市间频频询问。他很快领悟到,人类的高贵和尊严实在是现代人一个越来越严重的课题,为此更应该努力对话。文化艺术使对话温馨,世纪之交使对话平等。多少年了,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和世界进行平等对话的时刻。因此,就在米丘的匆匆行色间,民族的尊严和人类的尊严汇集到了一起,两种尊严全都化作会心的微笑,笑得那么轻松和健康,那么具有形式感。
  在我看来,现代艺术的解放意义,便在这种健康的文化态度里。
  ——读《米丘作品》
  无执的人
  按说,在绘画领域兼擅油画和水墨已是相当难得,但我分明又看到了他所制作的胶彩、纸刻、版画、雕塑、书法和篆刻,而且每项都有出色成就。
  我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声彩,他的一本厚厚的文集又出现在我的案头。文集专收评论,范围十分广泛,绘画艺术自不必说,连东西方的宗教、美学。园林、语言、饮食,也都一一被他娓娓谈论着。后来又渐渐知道,他还堂而皇之地涉足过诗、小说、剧本、散文,搞过翻译,有的在东南亚文学史上还很有地位。
  从本性而言,艺术不应该被肢解为畛域森严的技术性职业。艺术是人类殷切企盼健全的梦,它以不断战胜狭隘性作为自己存在的基点。艺术的灵魂,首先体现为一种充分释放、自由创造、积极赋型的人格素质。这种素质或多或少在每个人心底潜藏,因而每个正常人都有机会成为各种艺术深浅不同的接受者和共鸣者;照理大家也有可能成为兴致广泛的创造者的,但终于遇到了约束和分割,艺术创造的职能只集中到了一批称之为艺术家的特殊人物身上,而且他们也被要求以终身的专一来琢磨一个行当。为此,历来总有一些艺术大师为自己置身的门类性局限而深深苦恼。
  分门别类的创作方式已经造就了不少伟大的艺术家,但是,这又何妨有一批特别洒脱的艺术家频频跨疆越界,投入一种更超迈放达的创造呢?西方艺术史是留下过像达·芬奇、狄德罗、萨特这样一些名字的。我不喜欢仅仅称赞他们“多才多艺”,或许歌德的一段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内在联系着的能力统一体。艺术必须向人的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丰富的统一,单一的杂多。(《收藏家及其伙伴们》第五封信)
  歌德还认为,人靠智慧划分出种种界限,又靠着爱来超越这些界限,然后协调两者而通向美。
  在东方,素称拘谨的中国古代文人在艺术门类的跨越上却也十分自由。同一个人,能作诗填词,写一笔漂亮的散文,书法艺术也拿得出手,为配书法还刻得几方印章,画山水花卉竟又完全上得了品格,操琴度曲同样在行——这在中国古代文化界简直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说一切像模像样的文人大体都是如此。他们未必苦苦思索过艺术门类间的分合关系,而只是把这一切当作一种完整的文化人格素养自然延伸、自行完善。其中,那些具有澄澈的宗教体验的艺术家如王维、苏东坡乃至现代的苏曼殊、丰子恺他们则更进一步,把艺术活动当作他们的精神觉悟方式,只求舒心达意,绝不画地为牢。在他们那里,没有疆域的身心与没有疆域的艺术对应互融,水天一色。这种境界,实在足以使我们今天的艺术家们惭愧。
  处在东西方文化交汇地,他以自己的身心浓缩了这种交汇。相比之下,他的精神基座无疑更倚重于参禅悟道,他静坐茹素,欲羡弘一法师,每一步都指向着梵行高远;另一方面,他请悉西方,对许多现代西方艺术家有深刻的理解,甚至他的几项重大荣誉都从欧洲获得,但他没有把自己全然销熔于西方的精神漩涡,谁也无法把他钩连到欧美哪一个艺术源派。他在归属感上显然超越了粘滞,抵达了一种真正的“无执”状态。
  这种“无执”既飘逸又凝重。只因他已把自己锻铸成一尊“四面佛”,因而世界也从四面向他合围。比之于单纯的西方艺术家或单纯的东方艺术家,他理应获得数倍的感受,发现数倍的美,但他没有因此而晕眩,成为一个手忙脚乱的吐纳者,而是返身蒲团,闭目冥思,层层剥除自己身上的障碍,以精赤的单纯开创出了一个内心的无限,松松爽爽地投入逍遥游。他不再庄严地负载要“表现”什么或“表达”什么的责任性重荷,只是让空澄的心灵与浩森的宇宙进行着不断的“能量交换”。仙的作品,便是从这种交换中蒸腾出来的烟云霞霓。
  ——读《陈瑞献选集》
  绝境回来
  名扬国际的小画家胡怡闻病危的消息,把整个上海都吓了一跳。
  她是我同学的女儿,几乎是所有孩子和家长羡慕的对象。
  但是,似乎生命之神反对宠爱,执意要把她塑造得更加坚实,便狠狠心把她投入了一条粗砺恐怖的生命畏途之中让她自个儿去挣扎。她突然生病,病得那么蹊跷又病得那么严重,柔婉的生命一直被逼到最后的防线之前,在她周围,几乎全社会都在呼唤和营救。
  终于,她挣扎过来了,艰难而又必然地拿起了画笔。那枝画笔,已不是先前那枝伴随着无数欢声笑语的魔棒,而是一枝熔铸着有关人类生命大恐怖和大安详的拐杖。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她重新站立之初的生命记录,这份记录属于她,又属于无数生命,属于那些未必生重病、未必会画画的生命。
  我们的艺术显然长久地误会了大气磅祌,以为巨大的篇幅、堂皇的排场就是,以为漫长的历史、壮观的场面就是,以为山顶的远眺、海边的沉思就是。其实,艺术的真正大气,产生于绝境。这种绝境倒未必是饥寒交迫、生老病死,而是生命中更为整体的荒漠体验和峭壁体验。放逐、撕裂、灭绝、重生,这才有彻心彻骨的灼热和冰冷,这才会知道人世间最后一滴甘泉是什么,最难越过的障碍在哪里。
  于是,开始有了生命的气势。
  ——《胡怡闻病后画展》
  更谦虚一点
  复旦大学的一些研究生趁假期长途旅行,远至西藏,一路上写了不少充满文化激情的散文,其中一部分,现正放在我的案头。
  他们实在是值得羡慕的一群,那么年轻就走了那么远的路,居然不是为了打仗,为了逃难,为了流放,为了“上山下乡”,而纯粹是为了考察。中国兵荒马乱了多少个世纪,这种放任于山水之间的青年旅行者,实在是久违了。有了他们,这块土地简直有点奢侈了,这真叫人愉快。
  由于他们,一种比较地道的文化审视态度出现了。这种审视态度,并不仅仅是动用文史知识来诠释景物,也不仅仅是面对景物而浮想联翩,而是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个充满着无数问号、极有感觉弹性的文化软体,与自然和历史周旋。
  在他们的游记中我也发现了一些毛病。我对此略有担忧:这些毛病是不是我早先的一些散文传染给他们的呢?如果是,应该及早由我本人来指出。
  我要告诉他们,旅途中的文化感受,不必如此拥挤、如此密集、如此迫不及待地表达出来。让自己的笔多描述一点自然景物本身,就会更大气,走在这样一条奇异的路上,我们的合适身份应该是惊讶而疲倦的跋涉者,而不宜是心思很重的读书人。
  我还要告诉其他更多的读者,最有意义的旅游,不是寻找文化,而是冶炼生命。我们要明白,人类的所作所为,比之于茫茫自然界,是小而又小的;人类的几千年文明史,比之于地球的形成、生命的出现,是短而又短的;人类对于自身生存环境的理解能力,是弱而又弱的。因此,我们理应更谦虚、更收敛一点。在群峰插天、洪涛卷地的伟大景象前,我们如果不知惊惧、不知沉默,只是一味叽叽喳喳地谈文化,实在有点要不得。如果这算是什么“大散文”,那宁肯不要。
  ——读《寻找太阳城》
  人类两大动作
  《华尔街日报》评论布尔斯廷的两部学术著作《发现者》和《创造者》“富有戏剧性”,这倒使我这个戏剧专业出身的人仔细想了一想。
  想的结果是,不错,可以看成是戏剧。主角只有一个,人类;全剧只完成了两个动作,发现、创造。
  布尔斯廷用如此简洁的方式来提炼世界历史,实在是器宇恢弘。全书史料丰富,大多数史料都包含着人情味极强的情节性,让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读完之后才明白,原来人类的光明面、人类的文明事业,确实都包容在发现和创造这两件事里面了。人类当然也于了不少坏事和丑事,作者不予理会,不是他学历不够,或疏忽大意,而是只想呈现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基本元素,以便把那些非人性的作为比照得琐碎可笑。无地自容。因此,这是一种充满喜乐之情的选择,让每一个读者都能感受到做人的自豪。
  这种历史态度,不仅与实证主义史学判然有别,而且也不同于思辨的历史哲学。我猜想布尔斯廷一定受到过年鉴学派整体史学观的积极影响,读他的书总能联想到法国历史学家布洛赫的话:“一个优秀的历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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