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挖洞的月份。
今天是个阴天,早上已经下过一阵子雨,土壤有些松软。
“我听他们说,你被重判了一百五十年。”波里斯基铲着土。
“是啊,你扰乱比赛就被判了二十年,何况是我。”乔伊同样挥动着铲子。
“有故事听吗?”波里斯基笑笑。
“不讲故事的话,怎么打发时间?”乔伊慢吞吞地铲土,像是说了很多遍一样熟练:“这真的很不公平,法律一面倒保障活人。我的妹妹被三个流氓给强奸了,那三个人渣还当着她的面一边开香槟、一边朝我的脑袋开了一枪。我当然死了,他们也知道我肯定会马上‘活'过来,于是哈哈大笑把我绑在沙发上,逼复活的我看他们污辱我妹妹一整晚。”
“结果?”
“结果隔天早上我那惊魂未定的妹妹将我松绑后,我没有报警处理,而是骑着摩托车在附近一带的酒吧乱逛,直到黄昏终于让我在一间俱乐部找到刚刚睡醒的那些混帐。我躲在厕所,趁他们一个一个进去大便的时候,用斧头将他们的脑袋一颗一颗砍下来。
“做得很好啊。”波里斯基竖起大拇指。
“可不是,我从来没有后悔砍下他们的脑袋。但问题就出在顺序——他们先杀死了我,我再跟着杀死他们,所以我们所违反的法律大不相同。他们违反的是强奸罪跟杀人罪,理应被处以十五到二十年的徒刑,但由于我宰掉他们的时候是个死人,所以我违反的却是‘活死人和平法',按照法律我每杀掉一个活人至少要判五十年,杀三个就是一百五十年。”乔伊若无其事地铲着土,说:“要不是法官念我其情可悯,杀一个活人最高可以判一百年,三个就是三百。”
“真是太不合理了。”
“谁还管你公不公平,那三个人渣被送到第七号监狱,算一算,再过十年他们就出狱了,我还得在这里继续蹲一百三十年……我只希望我妹妹永远别再遇到他们。”乔伊将铲子插在土里,用脚重重踏了一下。
一点也不累,但往事重提,就算是死了也有很多惆怅。
法律最可以看出一个社会的不公之处。
人一死,很多感觉都会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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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几千年,努力满足这些感觉是人类生存的目的、各层次经济体系交互作用的基础,也是人类文明之所以不断进步的强大动力。
“感觉”的重要性,在死人爆大量出现后更被凸显。
虽然还没有得到“验证”,但人死后似乎有无限期的时间需要打发,比起来,还活着的人可以感受那些丰富滋味的时间,就显得微不足道。
为了避免死人危害到活人珍贵的“感受权”,死人攻击活人的罚则,要比活人攻击活人还要重,而且重很多——理由是,活人认为死人仗着自己的不死状态可以作奸犯科的事太多了,如果没有用重典,根本不足以威吓死人。
这个法权不平等的现象不仅出现在美国的“活死人和平法”的法规里,同样的概念也被其他国家仿效。活人残暴死人,虽然不再适用“毁损他人屍体”这么轻的罪,但基本上都不会被严惩。反过来,若是死人侵犯到活人的领域,下场都特别悽惨。
在许多集权国家为了控制人口,雷厉风行地实施“强制灰飞烟灭法”。
如果死人犯下重伤害活人以上的罪,不问理由,一律送往焚化炉烧屍,确确实实烧到灰飞烟灭为止。没有人知道,当一个死人灰飞烟灭之后还有没有意识,因为没有人从单薄的骨灰里听见声音——
有人说,灰飞烟灭后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但更多人相信,变成一堆无口难言的骨灰绝对比行屍走肉的状态要难过百倍。
5
还是下雨了。
没有人会冷,于是大家一起坐在大洞里聊天杀时间。
一个少了半颗脑袋的活死人扛着铲子,看着这个反覆挖来填去的大洞,说:“现在活人还是佔多数,法律还是他们说了算。可他们没想过,这个世界上每秒就有一点八个人死亡,所以每秒就有一点八个人死而复生。平均下来一年总共有五千六百多万个被天堂拒收的活死人。现在看起来上帝还没有停止恶搞的意思,从赛门布拉克那第一个活死人开始,五年多过去了,全世界已经有两亿七千多万个死人,也许还更多,烧也烧不完的。”
“已经有两亿这么多了吗?中国那边不是据说每年都要烧死至少一千万?”
“印度据说烧更多。”
“别看那些集权国家,就连我们美国也烧了不少。”
“除了政府,其实那些变态的邪教私底下也烧很多,我遇过一次,这只手就是被那些宗教狂热份子给砍掉的。要不是我拼命挣扎杀了两个像疯子一样的女人逃走,我早就被烧成灰了。不过我也就因为杀人被送到这里来……他妈的。”
“邪教就算了,那些毛还没长齐的小混混也把我们死人当靶子打。”
“你说的是恶灵古堡帮吗?光听名字就知道有多幼稚。他们会一边大喊将死人统统送回地狱,一边拿卡宾枪轰掉抱头鼠窜的死人脑袋,超噁心的,我看网络说,他们有时候会靠关系封掉两、三条街,然后在里面猎杀死人,就地浇汽油烧屍……真希望他们自己在嗝屁后也会遇到自己同伴的追杀。”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以前就是恶灵古堡帮的,哈哈,被送来这里就是我的下场,对你们来说应该就是正义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死人在这个世界的处境。
有时一起咒骂,有时哈哈大笑。
认真说起来,这里可是监狱,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无辜或因为一点鸡巴毛大的事被送进来的,当然也有一大堆货真价实的恶棍。只不过大家的共同身分都是死人,共处无期,这点让大家的气氛始终很融洽。
雨持续下到半夜,大家也就坐在雨里聊到半夜。
波里斯基看着大洞底下的积水,心想,统统都只有死人的地方,原来还挺有归属感的。如果这个世界的人都一起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尤恩用手弹了弹生鏽的铁铲片,发出噹噹噹响:“若不是那些活人迟早也会变成我们死人,我们所受到的待遇会更惨。”
“可不是?这就是整件事最弔诡的地方了。”一个看起来很有学问的胖女人说:“他们总有一天一定会变成我们,所以不敢对我们什么都硬来,就像他们囚禁我们几百年,也不敢真的逼我们太甚,胡说八道叫我们费功夫挖洞填洞、玩玩我们也就是了。但我们却永远也活不回去——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一定会变成我们,我们却永远不再会是他们。”
“但我们曾经都是他们,就像蝴蝶都当过毛毛虫一样。”乔伊点头同意。
“嘿,那些活人绝对不会认同你用毛毛虫跟蝴蝶这段比喻的。”波里斯基笑了。
大家也都笑了。
“出去这里以后,你们要做什么?”不知道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我想参加死人国的武力建国计划,也许投入战争也说不定。”
“我也想加入死人国的战斗部队,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
“如果你们真的建立了死人国,我一定会去报到的。不过打仗我没胆子。”
“我倒是希望外面那些为死人国奔波的家伙动作能快点,积极点,不要等我们出去加入他们的建国战争,而是早就建好了等我们过去。”
“我想找一份不会被歧视的工作,打打杂什么的都好。我以前是写电脑程序的,但等到出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技术上肯定被淘汰了。”
“醒醒,不可能那么好找工作的,现在所有人都死不了,人越来越多,活人一定会拼命保护他们自己的工作机会的。好吧,他们也是对的,我们不必吃喝,但他们还要啊,所以立法保障他们挣钱的工作权也是合理的,只是让我们整天犯无聊罢了。”
“听好!听好了!我想办一间只收死人的学校,让那些死掉的小朋友不必跟那些活人小朋友一起上课,白白遭到歧视。到时候我会发起募款,你们可要慷慨解囊啊。”
“呸呸呸!听说你这个臭死人被判了两百年,我看用不着等你出狱啊!现在还在外面的那些越来越多的死人自然会把学校弄起来,还等你的鸿图大志?”
“我的话……先回家看看吧,看看还有哪些家人也死掉了,大家聚一聚。”
“我出去已经是八十年后的事啰,我的家族肯定扩充到上百人了,到时候来张家族大合照,一定相当有看头。”
“被扔进这个鬼地方前,我有一小笔钱存在银行里,放着不动让眩恢惫霭」觯阋凰悖染攀吣旰笪页鲇潜蚀婵钣Ω霉龅搅税饲Ф嗤蚶玻绞焙蛭一嵯氚旆ò阉旎ǖ舻模呛呛呛恰!
“你这家伙好像不晓得通货膨胀是什么意思吧?”
一个世纪以前的人类,绝对想像不到所谓的生涯规划会变得这么“有意义”。
大家嘻嘻笑笑讨论着七、八十年,甚至两百年之后要做的事的模样,实在是太荒唐了。只是不这么嘻嘻笑笑的话,一定会崩溃的。
淋着雨发呆的波里斯基看着星星。
出去这里之后,想做什么?
还要十九年又五个月的时间,这样的刑期在这里算是鸡毛蒜皮。
但已长到波里斯基无法想像了。
6
又过了五年,世界变化很大。
由于对死亡已无所畏惧,自杀率节节升高,不知不觉这个世界已经有约莫十亿个死人在地球上走来走去。这不吃不喝的十亿死人,渐渐验证了拿破崙说过的那句话:“正义站在大炮多的那一方。”
世界各地都有死人对政府发动大规模抗争,要求将该国某一部分独立出来,划作死人自治区,或乾脆一点成立死人共和国之类的。
主权这种事很敏感的,活人怎么可能妥协?
参与抗争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