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好事,人类的劣根性在生命永恆的状态下,很大程度被遏止了。
“还争什么呢?美国就剩这么大了。”这是美国总统无奈的口头禅。
人类这种糟糕透顶、病毒般的生物数量太过庞大,照理对地球是很惊人的负担,但永生人不吃不喝也常常没事干,总体消耗的能源却没有增加。
唯一恶化的是地球的气候,因为自发性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永生人不少,政府到处兴建的焚化炉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排放屍烟,地球暖化的趋势始终停不下来,这一百年来北极冰层融化,淹掉了三个活人国、二十一个永生人国,还有四个永生人国今年夏天就得面临举国迁徒的压力。
……算了,那些不过是世界大事,张婶想管管不了,也没兴趣。
张婶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几个同样逛医院成瘾的老朋友,一起在医院大厅闲话家常,聊聊一个世纪以前人类社会的模样。
跟所有的永生人一样,一堆永生人众在一起最常聊的话题,就是感叹现在的活人生活没有力气,跟自己还活着的时代实在差多了。
一个模样四十几岁,实际上已过世四十年的陈太太说:“我那孙子,你们一向知道的,他都三十几岁了,就整天窝在家里打电玩、上网聊天,前几天我叫他去找份工作,认真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一下,没想到他竟然说算了吧,反正最后死了就不用吃喝,只要给他一台电脑人生就能够继续下去了!”
马上就有人附和,白发苍苍坚持活到老死的江先生猛摇头,说:“真无赖啊,抱歉这么说你孙子。我以前每天晚上开计程车开到半夜才回家,为的不就是给小孩更好的环境吗?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打算生小孩了,难怪没有动力打拼!”
“不是因为没有小孩所以没动力打拼,是不想给自己压力,所以乾脆不生小孩。”十年前才脱离活人世界的胡大妈说来就有气。
“对!就是这样!”众人齐声称是。
“别说孩子了,我现在觉得养一条活泼泼的拉布拉多,都比跟我家那两个活小孩相处要有朝气多了。他们就光是躲在房间里,整天不晓得在做些什么,音乐开得很大,不让我们听到他们在里面的动静。”非常啰唆的江嫂摸着她停止十八年的心脏。
“唉,要是我能乾脆睡着的话,我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当了八十年公务员的卢先生说。
“说到睡觉,我老是叫我们家还在念高中的小宝贝不要熬夜念书,想睡就睡,免得将来死后想睡一下都没办法啦。我啊,别的不想念,就惦着能像以前那样睡一下……睡一下下也好……”外表还很年轻的蔡小姐幽幽地说。
“他们真的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天天看着他们没把桌上的东西吃乾净,心里多难受啊,这不是说要节俭什么的,而是……唉,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他们还搞什么节食、减肥呢?有那种毅力跟心思的话,不如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吧!”胡大妈又是一阵义愤填膺。
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评,一起了头就说了个没完。
这个话题跟活人或永生人不大有干系,其实是长久以来长辈对后辈的不满。
不论在哪个时代,长辈都热衷看扁后辈,认为晚生的一代禁不起挫折、缺乏鞭策、抗压性不足、所受到的阻碍远远没有“过去的年代”来得巨大,过往的优良价值在晚生的一代身上正面临消逝的危机。
自上帝冬眠后一百年的今日,同样话题已变形为永生人对活人的忧心忡仲。
张婶也插了几句碎嘴的话,但张婶只是想让大家知道她与所有老朋友同在,并不是真的对她的孩子、孙子、曾孙、曾曾孙不满。她拥有过的已经太多了。
话题稍歇。
一个最近几年很少发言的郑先生罕见地站起来,用微笑吸引大家的目光。
“对了,很快我就要跟大家告别了。”郑先生微微一鞠躬。
大家都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胡大妈出口。
“我活得够久了,昨天我已经申请到了人道灰飞烟灭的号码牌,下个月五号,我就要离开大家了。”郑先生露出坚定的微笑。
“你不是才……死了三十年吗?”张婶帮他算了一下。
以郑先生五十六岁因胰脏癌英年早逝,即使以一个世纪以前的计算方式,现在不过是八十六岁。
八十六岁……难道八十六岁就满足了吗?
“够了够了,再活下去我也不晓得做些什么,每天都这样过下去,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明天跟一百年后的某一天也一定差不多,可以了,我很满足。”郑先生的谈吐很有礼貌,但态度却很坚定。
“你有我们啊。我们不是常常聊得很愉快吗?别忘了你还有家人呢。”卢先生语气很惋惜。
“……家人吗?我跟我的妻子、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一起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其实我们不是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日子一成不变地过下去,心都厌了。”郑先生用平淡的声调继续说道:“就跟那一个《去他妈的无尽永生》的作者一样,最后他写了二十五本书去探讨永生的意义,最后还不是没有结论,只能选择继续旅行下去?”
“人生的意义啊……”胡大妈有点困惑了。
“我想,或许人生真的没有意义吧。如果人生真的一定要有意义,那就留给需要人生意义的人继续去寻找,我呢,只知道……足够了,我可以没有意义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关系。”郑先生看起来,似乎已经将这件事想过无数次,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大家一时无语。
不管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常常碰面的几张面孔,又要少一个……
蔡小姐打破僵局:“或许灰飞烟灭之后,灵魂才能真正从这个身体里解脱出去吧。那就祝福郑先生吧。”
郑先生微笑:“谢谢。”
卢先生也加入鼓励的行列,握着郑先生的手说:“听人说,说不定灰飞烟灭后就能飞昇到另一个空间,也许是天堂!”
郑先生微笑:“也许吧。”
也许吧。
也许吧。
看着郑先生轮流跟大家握手道别,张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空。
她的口袋里,也有一张号码牌。
4
天空很蓝。
在公园散步了两个多小时,张婶的脑中一直重眩胖O壬且幌辣稹
比起郑先生,张婶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要长得多,多了六十几年。
在这多出来的六十几年里,自己的确就像郑先生所说的那样,一日又一日地重眩怀刹槐涞纳睢U庋惺裁床缓茫约阂菜挡簧侠础
郑先生以前是在政大教书的教授,过的是有理想的生活,写了好几本评价不错的教科书,学生也很有成就。像这样的知识份子一旦人生跟理想脱节了,就渐渐无法忍受,宁愿灰飞烟灭掉自己也不想没有目标地过下去……
这大概是一种自己向自己表达尊敬的一种方式吧?
看看自己,张婶从年轻时就没什么重大的抱负,每天一起床,就是将三个孩子从床上赶去刷牙洗脸,然后开始炒蛋、煮稀饭。
骑机车四贴送孩子到学校上课后,张婶就去学校对面的早餐店打工,帮忙做三明治、烤吐司、煎蛋饼。十点后她就骑机车到饭店报到,准备客房清洁的工作。
孩子放学,张婶一定回到家里做晚饭,吩咐孩子快点写作业,命令长子负责教次子功课,命令次子要盯着么女写功课,谁不乖谁就皮绷紧一点。
晚上七点,张婶准时出现在市立医院,拖地扫地,洗碗洗盘子。
九点半回到家里,张婶仔细检查孩子的作业、签联络簿、调停孩子间乱七八糟的纷争、打电话跟老师道歉、帮忙孩子的美劳作业、为孩子剪头发、叫孩子趴在她的大腿上挖耳朵。偶尔打孩子、偶尔抱孩子、偶尔被孩子气哭。
偶尔,孩子笑嘻嘻帮她搥搥背,说妈妈我爱你。
“妈妈绝对不让别人说,你们没有爸爸就不学好。”张婶总是边哭边说。
辛辛苦苦真的不算什么。
睡眠不足真的不算什么。
早出晚归真的不算什么。
不就是母亲伟大的本能吗?让三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每个都完成大学学业、都拥有美好的人生,就是张婶这辈子最简单也最完整的期待了。
认真说起来,那样简单的期待,在张婶被医生宣佈死亡前就已经达成了。
不管活的死的,公园里多的是无所事事的人。
张婶看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的十几个永生人,不由自主也抬头上望。
……那么,过去这一百年,自己的人生又是什么呢?
难道自己只是单纯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才茫然地存在下去吗?
5
张婶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坐在这个地方。
位于大街小巷的永生人心理谘商中心,数量跟密度跟便利商店一样多,但上门求助的永生人其实很少,有时一天还遇不到一个需要辅导的永生人客户。
窗明几净、装潢雅緻的谘商中心之所以开得这么多,跟政府积极进行扩大内需的经济政策有很深的关系。政府认为提供不需要工作、却想要藉工作打发时间的永生人一些工作机会,对社会安定很有帮助。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坐在沙发上的张婶,立刻提出这个问题。
面对这个无疑是人类史上最重要的问题,谘商师完全没有一点迟疑,立刻从永生人心理辅导训练营发下的讲义里,反问出这么一句:“那就要看你所拥有的是什么,想追求的又是什么,也因此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会一样。”
在张婶继续发问前,谘商师递给张婶一张纸,上面有一百个选择题。
“这一百道选择题,还请张太太先填完,电脑分析后会有精确的报告。”
“好的。”
大家的时间都很多,张婶耐心地花半个小时填好密密麻麻的百题问卷。
谘商师将问卷放进电脑扫描仪中,机器发出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