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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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散文-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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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穷士的房舍花园应当怎样安排,也可以用在收集书籍的方法上。如果你能善用这个原则,你可以把一个穷士的书房,改变成宛如未经开发的大陆。
  书籍绝对不应分类。把书籍分类是一种科学,但不去分类是一种艺术。你那五尺高的书架,应当别成一个小天地。必须把这本诗歌搁置在科学的文章之上,同时使一本侦探小说与居友(Guyau)的著作并列。这样安排之后,一个五尺书架会变成搜罗广博的架子,使你觉得有如天花乱坠。如果架子上只有司马光的一套《资治通鉴》,当你无心去看《资治通鉴》的时候,就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架子。每个人都知道女人的美丽,是她们予人一种莫名其妙而又遍寻不着的感觉,古老的城市如巴黎与维也纳之所以耐人寻味,是因为你在那里住了十年以后,也不确知某一个小巷中会有什么东西出现。一个图书室也是同样的道理。
  各种书籍都有它的特点,所以装订得也不相同。我从来不去买《四部备要》或《四部丛刊》,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买一部书的特点,一方面由书的外表上可以看得出来,一方面由购买时的情形不同而来。书买来以后,把它们不分类自然地摆在架上。当你要看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时候,你会翻来翻去,不知究竟放在何处。在你找到以后,你是真正的“找到”了,不只是拿它下来到手。这时你已经香汗盈盈,好像一个得意的猎人一样。也许当你已发现它的所在,而去拿你要的第三卷时,却发现它已不翼而飞。你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迷想你是否会把它借给某人,于是长叹一声,好像一个小学生看见一只几乎被他捉着的鸟,忽然又腾空飞去了。这样一来,你的图书室常有一种玄妙不可捉摸的空气存在,简而言之,你的图书室将会有女人的隐约的美丽,以及伟大城市的玄妙莫测。
  几年以前,我在清华大学有个同事,他有一个“图书室”,其中只有一箱子半的书籍,但是都是由一至千的分类编成,用的是美国图书协会的分类制度。当我问他一本经济历史的书的时候,他很自傲地立时回答说书号是“580。73A”。他有美国式的办事效率,很是自以为骄傲。他是一个真正的美国留学生,不过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称颂他。
  读书与风趣
  黄山谷说:“三日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是一句名言,含有至理。读书不是美容术,但是与美容术有关。女为悦己者容,常人所谓容不过是粉黛卷烫之类,殊不知粉黛卷烫之后,仍然可以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男女都是一样。我想到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我想凝之定不难看,况且又是门当户对。道韫所以不乐,大概还是王郎太少风趣。所以谢安问他侄女“王郎逸少子,甚不恶,汝何恨也?”道韫答道:“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众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我个人断定,王郎是太不会说话,太无谈趣了。所以闺中日与一个虚有其表的郎君对坐,实在厌烦。李易安初嫁赵明诚,甚相得。何以故?因为志趣相同。后来明诚死于兵乱,易安再嫁一位什么有财有势的蠢货,懊悔万分。道韫辩才无碍,这我们是知道的。凝之弟王献之与宾客辩论,词穷理屈。这位嫂子倒能遣侍女告诉小叔“请为小郎解围”。乃以青绫步障自蔽,把客人驳倒。这样看来,王郎也是一位语言无味的蠢材无疑,人而无风趣,不知其可也。
  凡人之性格,都由谈吐之间可看出来。王郎太无意思了。处于今日,道韫问他看电影,他也好,道韫说不去,他也好,要看西部电影,他也好,要看艳情电影,他也好。这样不把道韫气死了吗?《红楼梦》大观园姐妹,都是在各人的说话中表达出来,平儿之温柔忠厚,凤姐之八面玲珑,袭人之伶俐涵养,晴雯之撒泼娇憨,黛玉之聪慧机敏,宝钗之厚重大方,以至宝玉之好说怪话,呆霸王之呆头呆脑,都由他们的说话中看出。你说读书所以养性也可以,说读书可以启发心灵,增加风趣也可以。只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断断不可以。
  或谓清谈可以误国。我说清谈可以误国,不清谈也可以误国。理学家“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一样地误国。东晋亡于清谈之手,南宋何尝不亡于并不清谈者之手?所以以亡国之罪挂在清谈上头是不对的。纣王亡于妲己,你想这个昏君,没有妲己就可以不亡吗?虐主暴君亡国,都得找一个替身负罪。由于昏君暴主政治不良,武人跋扈,像嵇康洁身自好的人犹不能免于一死。所以清谈是虐政生出来的,不是虐政由清谈生出来的。向来儒家,倒果为因,不思之甚。
  文章无法
  八股有法,文章无法。文章有法,便成八股。中国学生,旧的好学桐城义法,新的好读修辞学科,研究文学的学生必要求演讲《文学概论》,都是因为不知所云。西方国家教授,亦好编《大学作文》课本,告诉人“每段须统一”、“各段意义须有演进”,都是向低能说话。其实文章体裁,是内的,非外的,有此种文思,便有此种体裁,意到一段,便成一段文字。凡人不在思想性灵上下工夫,要来学起、承、转、伏,做文人,必是徒劳无补。章学诚说得最好:“诗之有音节,文之有法度,君子以为可不学而解,如啼笑之有收纵,歌哭之有抑扬,必揭以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文史通义·文理篇》)他又说:“比如怀人见月而思月,岂必主远怀久客?听雨而悲雨,岂必有愁况?然而月下之怀,雨中之感,岂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怀,藏诸秘密,或欲嘉惠后学,以谓凡对明月与听霖雨必须用悲感,方可领略,则适当良友乍逢新婚燕尔之人,必不信矣。是以文学之事,可授受者,规矩方圆,不可授受者,心营意造……”(《文理篇》)袁子才曰:“若鹿门所讲起伏之法,吾尤以为不然。六经三传,文之祖也;果谁为之法哉?能为文则无法,如有法不能为文,则有法如无法,霍去病不学孙吴,但能取胜,是即去病之法也。房琯学古车战,乃至大败,是即琯之无法也。文之为道,亦何异焉?”(《书茅氏八家文选》)茅坤一本“不得要领”之《八家文选》,不知误尽天下几许苍生?
  金圣叹本为吾所佩服,惟少读所批《水浒》,专在替施耐庵算“一伏”、“二伏”、“一承”、“二承”,啧啧称叹,试问施耐庵撰《水浒》行文时,果曾知其为一伏二伏乎?若不然则所谓笔法,并无真实意义。且学了起承转伏的人,便能撰一本《水浒》吗?耶鲁大学费罗伯司教授(William Lyon Phelps)专治近代小说,其下“小说”定义,也不过说“A good story well told”(一个讲得好的故事),再清楚没有,甚可给求学《小说概论》的大学学生做当头棒喝。西方表现派如克罗齐(Groce)、斯宾干(Spingarn)及中国浪漫派之批评家如王充、刘勰、袁子才、章学诚,都能攫住文学创造之要领,可以说是文章作法之解放论者。惟其知桐城义法之不实在,故尤知培养性灵之可贵。
  中国的国民性
  【一】
  中国向来称为老大帝国。这老大二字有深义存焉,就是既老且大。老字易知,大字就费解而难明了。所谓老者第一义就是年老之老。今日小学生无不知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这实在是我们可以自负的。无论这五千年中是怎样混法,但是五千年的的确确被我们混过去了。一个国家能混过上下五千年,无论如何是值得敬仰的。国家与人一样,总是贪生想活,与其聪明而早死,不如糊涂而长寿。中国向来提倡敬老之道,老人有什么可敬呢?是敬他生理上的一种成功,抵抗力之坚强,别人都死了,而他偏还活着。这百年中,他的同辈早已逝世,或死于水,或死于火,或死于病,或死于匪,灾旱寒暑攻其外,喜怒忧乐侵其中,而他能保身养生,终是胜利者。这是敬老之真义。敬老的真谛,不在他德高望重,福气大,子孙多,倘使你遇道旁一个老丐,看见他寒穷,无子孙,德不高望不重,遂不敬他,这不能算为真正敬老的精神。所以敬老是敬他的寿考而已。对于一个国家也是这样。中国有五千年连绵的历史,这五千年中多少国度相继兴亡,而他仍存在;这五千年中,他经过多少的旱灾水患,外敌的侵凌,兵匪的蹂躏,还有更可怕的文明的遗毒,假使在于神经较敏锐的异族,或者早已灭亡,而中国今日仍然存在,这不能不使我们赞叹的。这种地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同时老字还有旁义,就是“老气横秋”、“脸皮老”之老,人越老,脸皮总是越厚。中国这个国家,年龄比人家大,脸皮也比人家厚。年纪一大,也就倚老卖老,荣辱祸福都已置诸度外,不甚为意。张山来说得好:“少年人须有老成人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人之襟怀”;就是说少年识见不如老辈,而老辈襟怀不如少年。少年人趾高气扬,鹏程万里,不如老马之伏枥就羁。所以孔子是非常反对老年人之状态的。一则曰“不知老之将至”;再则曰“老而不死是为贼”;三则曰“及其老也,戒之在得”。戒之在得是骂老人之贪财,容易犯了晚年失节之过。俗语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就是孔子的意思。姐儿是讲理想主义者,鸨儿是讲现实主义者。
  大是伟大之义。中国人谁不想中国真伟大啊!其实称人伟大,就是不懂之意。以前有黑人进去听教士讲道,人家问他意见如何,他说“伟大啊”。人家问他怎样伟大,他说“一个字也听不懂”。不懂时就伟大,而同时伟大就是不可懂。你看路上一个同胞,或是洗衣匠,或是裁缝,或是黄包车夫,形容并不怎样令人起敬起畏。然而你试想想他的国度曾经有五千年历史,希腊罗马早已亡了,而他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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