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三楼,晓冰不假思索敲门。开门的是个小老头儿,晓冰后退一步仰脖看了看门牌号码。
“是找王纯吗?”老乔和气地问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儿。
晓冰恍然想起王纯跟她说过她跟人合住一个单元,赶忙点头。
“王纯!来人了!”
小老头儿吆喝完就进了屋。王纯应声出来。一见来人,喜出望外。“晓冰!……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拥着晓冰进屋。
晓冰看到了站在屋内灯下的钟锐,“姐夫!”
王纯好像没有听清,“什么?”她说。也许不是“说”,只是嘴唇的一下翕动。
钟锐笑笑:“晓冰,来看看好朋友?”
王纯把脸转向钟锐,看他,目光像看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你们俩……认识啊?”晓冰说。
“岂止是认识。她以前也是正中的,就为替我打抱不平,才跟方向平闹翻了。”钟锐说。
“是嘛!那你可得好好感谢人家。”晓冰说。说着还冲王纯挤眼一笑。
“我这不是来看她了?”钟锐也看着王纯笑了笑。
王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谁说话看谁,脖子左扭右转,如同看打乒乓球。这让她觉着头晕,晕得厉害,像蹲久了猛地站起似的,站不住,只想重新再蹲下,或者坐下。她控制住自己,不让动作过于突兀,尽量自然,手扶住桌子,慢慢、慢慢地坐到床上。终于坐下了,她长长地吐了口气。
尽管小心着,还是惊动了另两个人。他们看到了她突然冒出的满脸细汗,灰白的嘴唇和恍惚的眼神。“王纯!”情急之下,钟锐一下子扑过去,用手扶住了那冰凉的肩,马上自觉失态,收回手,缓了口气:“你怎么了?”
晓冰自以为明白地推开钟锐,同时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再问,扶住王纯,“躺下吧王纯。你看你,叫你在我家多住几天就是不肯。”
王纯就势躺下,闭上眼睛。她无法再直面晓冰。
“要不还回我家吧,你自己在这,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行?正好我姐夫也在这儿,咱们一块儿,打个车。好不好?”王纯摇头。晓冰伏下身子,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要不要我帮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来一下?”态度认真,毫无揶揄。
如果真有所谓“心碎”的话,那么此刻,王纯便是。
见王纯总是不回答,晓冰决定代为决定。“姐夫,你先下去拦辆车,让他开到楼门口,我们收拾一下就下去。……”
“你们回去晓冰,我就是累了,想睡觉。”王纯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晓冰看钟锐,钟锐说:“你先走,我留这观察一下,如果不行就送医院。”
晓冰预备向外走,“晓冰!”王纯尖叫,把晓冰吓了一大跳。“什么?”她走回来,问。王纯说,不看钟锐,对晓冰说:“你和你姐夫一起走,天那么晚了。……我想睡觉,现在。”
“那好,再见。”钟锐说。
三
湖面上浮着一个月亮,月亮向周围辐射出一片白金的光泽,静静的发散着权威的、逼人的美。这时,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黑影跃然出现,在其间时起时伏,紧跟着又是一个黑影跃入,更加生动而富于韵律,月亮顿时化作了一片闪烁的碎银。两个黑影逐渐拉近,拉近,融到一起——何涛抓住了先游出很远的晓冰。月华沐浴着女孩儿,给那湿漉漉的脸蛋、脖颈、双肩、前胸披上一层晶亮的银饰,宛如仙女……何涛心一抖,松开握在手中细而富于弹性的手腕,晓冰不解地看他,看到了一双严肃的眼睛,她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两人对视,相隔着一臂距离。月亮重又聚到了一起,他们立于月亮之中……
从那时起到上岸,到何涛送晓冰到家,他们始终小心避免着身体的触碰,该分手了,站在自家楼门口,晓冰说:“再见。”“再见。”何涛说。却都没有动。
晓冰嗓子发干,假笑着,她又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女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我想,我想跟她说说你……”
“说我什么?”
“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呗。……再见!”没容何涛说话,转身走了。何涛慢慢走开。“有你这么一个人”可以做多种解释。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意思,也不可能,没必要专门强调;更深层的意思,深到什么程度?众多男友中又多了一个?她身边或身后肯定有许多男孩子,这样的女孩儿——看她的笑脸!那笑脸是彻底明朗的,像大雨之后阳光灿烂的天。见多了一笑大了就赶紧抿嘴捂脸的女孩儿,对此你可以勉强理解为教养或羞涩,但还是会不由得怀疑她脸上有什么需要避人的地方,牙齿,嘴巴,还是眼角的皱纹?晓冰的脸很完美,但何涛敢说,即使有一天这脸上生出皱纹,那笑容也不会改变。尽管美,却不以为意,或者说,她就是不想用外表、用身体去吸引异性,所以她不扭捏,不搔首弄姿,不遮遮掩掩,她在用心去寻找一个有别于大众口味的同类,作为被众多女生喜爱的男生,何涛知道,这种女孩子的爱,会很专一。何涛家在外地,十七岁来北京上学,多年吃食堂、住集体宿舍、节假日也无家可归的生活,使他对于爱情的追求,不得不融进一些实际的考虑。风花雪夜要要,温暖安定也要要,晓冰是他的理想。他希望“有你这么一个人”的意思是,他是她的唯一,应该就势问问她。刚认识时戏谑放浪无所顾及,熟悉了之后,却胆怯了。
这一夜,何涛没有睡着,分分秒秒地熬着时光,熬到天一点点变亮,早晨七点半,他拨了晓冰家的电话。七点半她妈妈准时出门上班。
“是我。”他说。然后又很快地说,“你跟你的女朋友说了么?”
“什么?噢,还没有,哪来得及?昨天回来十一点多了吧……”
他打断她。“那就不要说了。我有个建议,”他感到对方屏息静气,这给了他勇气,“跟你妈妈说说,怎么样?”说完了哈哈一笑,一如他往常开玩笑的口吻。她也哈哈一笑:“没问题。”何涛放下电话就后悔,不该用这种态度,要明朗!在惴惴不安中等了几天,她来了电话。
“我跟我妈说了,”她顿了一顿,何涛等待。“她说请你来玩。下周末如何?”
放下电话后,何涛才想,应一鼓作气,问问她跟她妈怎么说的。
晓冰跟妈妈说,她交了一个挺好的朋友,男的,家在外地,所以下周末有可能来家里玩玩。
晓冰还从来没请男孩子到家里来过,夏心玉把这事跟晓雪说了。晓雪非常高兴,不仅自己要来,还通知钟锐一定到。她需要全家团聚,这种事钟锐不能推辞。
晓冰邀请了王纯。
王纯很犹豫,犹豫的结果是,不去。哪还有脸再去那个家?夏阿姨,晓冰,晓冰的姐姐,那种种的信任和友爱使她觉着自己很坏。因此避而不见钟锐,呼也不回,尽管仍然想念他。负疚感和罪孽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跟一个人谈谈。妈妈不在北京,在也没用,徒然地增添烦恼。她懂得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神父。这天她为公司办完事后,骑着车子信马由缰竟然来到了妇产医院,跟夏阿姨谈,她会理解,她什么都懂!
产科病区很热闹,正是给孩子喂奶的时间,护士推着巨大的婴儿车站在走廊里喊:“发孩子了!”产妇们闻声从各个房间里涌出,争先恐后去抱自己的孩子。婴儿车一溜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婴儿,红脸,小眼儿,稀落落的头发和肉球般的鼻子,奇特的是每一个妈妈都不用看拴在婴儿小手腕上的布条,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出属于自己的婴儿。母子之间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感应信息。夏心玉带着几个医生走来,她脚步很快,白大褂下摆随风敞开。一个产妇还没进病房就迫不及待把手中的牛奶嘴塞到孩子嘴里,夏心玉叫住了她。
“为什么不先喂自己的奶?”
“我没奶。”
“越不吃越没有。”拿过她手中的奶瓶,转身给一个护士,“什么时候真的没奶了再给她。”说完了走,言语简单,近乎生硬,她没时间多说。而产妇笑嘻嘻的也不生气,知道是为自己好。
夏心玉给一个产道损伤的产妇做检查,一护士走过来对她说有人找。
“我现在没有时间。”
“我跟她说了。她说她有急事,还让我告诉您她叫王,王,王什么纯。”
“王纯?”
“好像是。”
夏心玉出病房,沿走廊向外走。王纯找她什么事?术后感觉不好?有并发症?作为一个从医三十多年的医生,夏心玉难得对某个病人有什么特殊感觉,却对女儿的这个朋友印象不错。女孩儿文静,很有分寸,年龄跟晓冰差不多,却成熟得多。她不愿对人多谈她的事,她也就不问。但如果她跟她说,她会劝她一句,不要太痴迷。
推开产科印着“来宾止步”的玻璃大门,门外没人。人呢?
当夏心玉身影出现在走廊拐弯处的时候,王纯逃了。夏阿姨不是神父。神父应当与将要听到的事毫不相干,不能为了减轻心理压力就去冒险。想到可能面对的愤怒,鄙视,斥责,王纯不寒而栗。
王纯骑车走,已到下班时间,到处是车和人。呼机又响了,打开看,依然是“钟先生请回电话”,收起呼机继续走。“她”现在在干什么?“她”是王纯在心中对晓雪的称呼。她很想见到“她”,悄悄的,不为“她”知道。她想看看“她”生活的怎么样。如果很好,会减轻她的压力但同时亦会有情感的失落,如果不好,因为她而不好,她会自责但又会有一种满足,内心相当矛盾,越矛盾越想见到“她”,却完全不知去哪里才能见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忽然想起曾与钟锐一起去过丁丁的幼儿园,而现在正是接孩子的时间,王纯骑车飞驰而去。
幼儿园大铁门紧闭,门口集聚了黑压压一群家长,晓雪挤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