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雪同妈妈、妹妹打了招呼,放下包,去洗手。她洗了很久,她想一个人待会儿。妈妈和妹妹都很关心她,这关心一向是她的负担。曾经,她是这个家中的骄傲。小学当大队委,中学是团支部书记,高考时,是当年的文科状元。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却对孩子的成长没有一点影响。为此,妇联几次邀请妈妈去谈教子体会。这次局长让她做翻译,她们比她还上心,希望这是一次能使她重新振作的机会。她让她们失望了。……看着雪白的肥皂沫打着旋流进下水管,在毛巾上仔仔细细擦干手,向水池上方镜子里的自己望上一眼,努力清除掉脸上的沮丧,晓雪才走出卫生间。
夏心玉和晓冰什么都不问,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她们心里就完全明白了。晓雪也立刻明白了她们的明白,心里难过,嘴上故作轻松。
“没想到我的日语会扔到这种程度。当初托福都通过了,要不是为丁丁,现在都该留学回来了。”
夏心玉说:“前几年孩子小,事儿多。现在丁丁已经上幼儿园了,慢慢会好起来的,没关系。”
“姐姐,丁丁翻你的包了哎!”晓冰叫。
丁丁从包里找到了那天早晨他在门口拾到的那张广告。
“这是我的!”
“给我看看!”晓冰霸道地从丁丁手里抽了过去,看,然后说,“姐姐,这广告不错,你可以和姐夫去试试。”
“什么?”
“婚纱摄影。”
晓雪生气晓冰开玩笑也不分时候,起身,招呼丁丁:“走,丁丁,回家。……妈妈,我们走了。”
晓冰拦住她,双手把一张残缺了两个角的纸举到她的脸前。晓雪先是不明白,接着明白了,目光急骤地看,看完了,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重看,最后四个特大号的“必有重谢”,以及其后三个重重的感叹号无一不在向她传递着钟锐在失去她们时深深的焦灼和痛苦,一直沉沉的心怦然跳跃,将一股股温暖的血流送往冰冷了多日的全身,抑郁的心情一扫而光。她曾一直认为那抑郁是由于单位里的事。
“是贴在公共汽车站的。”晓冰的声音。
“电线杆子上也有,有好多!”丁丁的声音。
“哪里的电线杆子上有?你怎么不早说?”晓冰说。
“我早说了,妈妈她不听!”丁丁说。
晓雪则只是一遍遍看眼前这篇短短的文字,什么话都不说。
晓冰又说了:“姐姐,我真的认为你们应该去婚纱摄影一番。不是为了赶时髦。首先,你们没有,就你们花三毛钱照的那结婚照,哪里有一点Romapic?这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我认为,你们俩婚后生活的主要问题是太实际,内容太单一,这么着下去,再好的感情也得磨没了。得不断增加新内容,注入新的活力,得去‘做’,顺其自然听之任之不行。……正好趁现在结婚六周年,趁脸上还没长皱纹,浪漫一把,青春一把,回忆初恋,展望百年……”
天已经黑下来了,晓雪骑车带着丁丁走,让丁丁领她去找有寻人启事的“电线杆子”。
找到了一处。
又是一处。
又一处。
……
每一处,晓雪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遍,仿佛初学写作者读自己第一次变成铅字的文章,百读不厌。
“妈妈我困了。”
晓雪蹲下,把脸埋进儿子温暖的小身体,“回家,我们回家,叫爸爸也回家。”
钟锐在机房收拾属于他的东西,听到推门声,他回过头去,是王纯。
“怎么还不回家?”
“我家在厦门。”
钟锐没想到,“那你一直住哪里?”
“会客室的长沙发上。”
“……我真该死!”
王纯笑了,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纸递了过去。那是她凭记忆写下的西来塞公司的传真内容,钟总反正要走,那么去哪里于公司利益都无关系,她这样对自己的行为予以解释,避而不想倘若让老板方向平知道会作何反应。
钟锐接过,看,看完了,抬头询问地看王纯。
“还不明白?让你当部门总经理,年薪十万美金,按照上面的电话跟他们联系。”
“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纯含含糊糊:“前几天。”
钟锐也就不再多问,顺手把纸塞进上衣口袋。
“你去吗?”
“这种邀请我接到过一些,一直下不了决心。我感到现在正是我创造的旺盛时期,不知道这个时期能维持多久,也许不会很久,用它去为外国人打工,实在舍不得。”说完一笑。
这一笑使王纯眼睛一下子潮湿,一直有意无意压制着的情感刹那间控制住了她。刚刚认识,就要分开——她渴望跟优秀的人共事,那会使人振奋,会因此被激发出可能有的全部潜质,会得到被理解被欣赏的快乐……可是,可是刚刚认识就要分开!
机房电话响,钟锐接电话,是谭马找王纯。此前王纯“家”的电话已响了许久。谭马邀请王纯去听音乐会,王纯抱歉说晚上有事。放下电话后,开始动手帮钟锐收拾东西。
“你不是有事吗?”
“我‘有’的就是这件‘事’。”王纯说着一笑,把一摞书从书架里拿出,放到地上。钟锐明白了,或者说自以为明白了,不禁想为朋友说几句公道话。
“谭马没有恶意,他人很好,很有才。”
“是。”
“他只是喜欢你,前两天跟我说过。”
“是吗?”王纯抬头看钟锐,“你怎么说?”
“我让他离了婚再去找你。”
“我倒不觉着这是问题,内容比形式重要。”
“嗬,谭马听了这话得高兴死。”
“我是泛指。”
看来谭马没戏。这时电话又响,钟锐笑了,对王纯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纯拿起电话,不是谭马,一个女声,找钟锐。她把电话递了过去。
钟锐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后就不吭了。王纯注意地看他。片刻后,他放了电话,对王纯道:“回家啦!”神情和语气是如释重负的,愉快的。“好多天没回去了。东西,明天再收!”
王纯猜到来电话的是谁了。
她心中的失望无以复加——最后的共处竟就这样结束!
晓雪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钟锐,对不起。
星期天,晓冰在家复习功课,穿长衣长裤仍觉着凉,懒得再找衣服,把毛巾被裹在身上。上午,下过一场非常大的大雨,大雨过后,大风肆虐,楼前一排小树被风压得一刻也直不起腰来,看样是活不成了。天色阴霾,路旁哗哗的水流如泻,放眼望去,街上几乎没人。报的气温十二度,比昨天下降了二十度。西伯利亚的寒流来得真是时候,但愿能多持续几天,直到期末考试结束。
丁丁趴在客厅的窗前看风,妈妈和爸爸去婚纱摄影,把他留在了姥姥家。对此丁丁十二分想不通,不顾被训斥的危险,他又跑去小姨屋里。
“小姨,他们照结婚照为什么不带我?”
“因为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你。”
“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有我了。”
“他们现在已经回到六年前了,六年前确实没有你。”
“他们怎么回去的?”
“沿着时间隧道。”
“时间隧道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文盲都不懂。”
丁丁气得说不出话,跑去厨房跟姥姥告状。夏心玉正关着厨房门在精心整治一只鸭子,不加水,只加作料和酱油干烧,烧出的鸭子味道独特浓厚。丁丁推开厨房门,还没开口,姥姥已连声道:
“出去!出去玩!厨房空气不好!”
丁丁只好走开,满屋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意思,又跑去找小姨。
“小姨,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晓冰头也不抬。
“很快是什么时候?”
“我宣布,从现在起,不跟一米以下的未成年人对话。”以书挡脸,拒丁丁以千里之外。
电话铃响,晓冰起身,丁丁仗着身手灵活,抢先冲到客厅,按了电话的免提。“谁呀?”
“请找夏晓冰?”
一个陌生的男声。晓冰走过去,丁丁眼睛盯着她,看她走近,走到跟前,在她伸手拿电话时,冲电话说声“她不在!”一下子按死电话。晓冰欲去抢救,已然来不及了。
打电话的是沈五一。这期间他的女友一直在旁边,他不想瞒她,意识深层,就是想这样的通知她。
“是不是对我也腻了,”女友盯着他,“又想换一个了?”
“是。”沈五一简短道。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到这时总不愿意识趣。他与女人的交往原则是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散,事先就说清楚,她们也满口答应。交往中他严守游戏规则,交易公平,决不坑人。她们看中的就是这一点——他的钱。这每每使他心中厌恶,不得不以频繁的更换方式来激起一点新鲜感。好像一个被过于丰盛的食物破坏了食欲又渴望食欲的人,唯一的办法只有多多改变食物的品种花样。
女友哭着跑开了,沈五一动也不动。
那边,晓冰没接到电话,气得大叫:“妈妈,你看丁丁呀!”
夏心玉闻声过来,问明情况,先训丁丁:“丁丁以后不许胡闹!”又训晓冰,“跟一个四岁的孩子较劲,你也真行。”
晓冰无可奈何看着丁丁:“我是真服了我姐了!”
正说着,门开了,晓雪回来了,丁丁大叫着扑了上去:“妈妈!”
晓冰也兴奋地连声发问:“怎么样?……哎呀,腮红太重了,他们给化的?……怎么样嘛!”
晓雪快步向卫生间走,边走边用手掌擦脸上的腮红,镇定地:“不错。”
“钟锐呢,怎么没一块儿回来?”夏心玉跟晓雪来到卫生间。
“阿嚏——”刚要洗脸的晓雪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接着就喷嚏不断,对于妈妈的询问,只能痛苦地摇头作答。
“晓冰,去熬点姜汤!”夏心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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