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从是真的窘迫,若不是半夜实在找不到人问,怎样也不会折回来。
殷采衣伸手指出方向,“出了院门,那个方向就是。”
相从低着头转身走了。
夜风轻拂,带来隐隐数种混合的不知名花木的香气,殷采衣止住脚步,靠着门扉,微微笑起来。
那丫头,脸红起来的样子每次都是一样的可爱啊,比起沉稳得让他什么都摸不着的无处下手感,还是——这种表情来得有趣多了。
离坊差不多一个多月,接下来三天,殷采衣一直都关在书房里。核对账目,计算盈利,听沈度二人回报这段时间以来的事件,到第四天,终于和之前的运作接上了轨,抽出空来。
一早去查看花圃,顺带叫上了相从。
过了中院,先入眼的是一片一人多高的海棠花林。这种观赏花木主要栽于前庭,盛放时花朵色彩极尽灿烂,取其热闹富贵之意。
此时正值花期,大片大片的粉色看得人眼花缭乱,身处其中几乎有被淹没的错觉。
“头真痛……”殷采衣呻吟着眯起眼。他实在对这铺天盖地的粉红没什么好感,看着就快窒息了。
偏偏又不能不定期过来查看,出了差错,那就代表白花花的银子也出了差错。
相从微笑着,指尖拂过花瓣,“一两株是娇艳,这么多齐聚一堂,瞧着是有些晕。”
“岂止是晕——”怔然的目光停在她脸上。
“殷主事有考虑过将海棠与其他花种混合栽种吗?”相从问,她声音沉静,很容易让人听入耳,“比如月季芙蓉之类。它们花期不同,扎根的深度也不同,只要种在海棠的树距里,不必多占位置,也不会分抢土中的养分。开出的花朵颜色较多,且高度有所差别,整体看去层次会分明起来,大约就不至于再这么——殷主事?”
“你说,我在听。”殷采衣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相从顿了一下,“我说完了。”并且大约是白说了。
殷采衣不怎么在意地应了一声,忽然道:“相从,以后你定期陪我来巡视花圃吧?”
相从疑惑地看向他。
“我对着你的脸,头才不会痛。”他认真说出刚才的收获。
这少女超乎年纪的安定,往花前一站,非但没有被比得黯然,反倒生生压下那一树的喧嚣晃眼,看得人也跟着清定下来,很是舒服。
“……”
相从苦笑,看着对面青年已经重新熟悉的面容。又要开始了吗?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到来他的身边,不管做什么,都只能默默任由他永无止境地试探吗——
她事先并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没有那么好。来自重视的人的伤害,似乎是会加倍的。
“坊主——”有人一路叫着跑了过来,“总斋来了人,说有事相问,沈副坊主在接待,请坊主也赶快过去。”
殷采衣点点头,“我随后就到。”向相从道,“我先过去了,你随意看看,累了就回去歇着。”说着跟着那下人匆匆去了。相从怔怔站了一会,转过身去——吓了一跳。
“风姑娘。”度砂很有礼貌地向她微笑。
相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好半晌,方轻声道:“副坊主好。”
“你长高了好些。”度砂含笑,便伸手向她头顶量来,“那时候连我胸口都不到,七年了啊——”他目中现出怀念的光点,“我找了这么久,几乎要放弃了,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
相从眨眨眼,再眨眨眼,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五哥。”
“徐州贡品被劫?”殷采衣刚坐下来,又霍然站起来。
宫无释冷冷点头,“不错,一共八株极品。还有一十六株要送往各王府的次品,也一齐在淮阴地界北边消失,随行护送人员全被灭口,手法极其利落。”
殷采衣脸色凝重起来。看到四大执事者排行第二的宫无释出现,他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却没料到这么严重。
“这做法明显是武林帮派所为,别者不会这么狠。”
宫无释点头,“大哥的意思也是这样。这两年我们与江湖的联系越来越少。”他冷笑一下,“忘记我们的人显然也越来越多了。”
沈忍寒问道:“有查出是什么功夫致死的吗?”
“尸体已经全部运回去,蔽日查探过,应该是先中了迷药之类的药物,之后一刀毙命,没法查出任何武功痕迹。”宫无释心情显然很不好,原来就是个冷人,现在声音更是要冻起来,“简单地说,就是毫无线索。”
殷采衣问:“徐州的易楼主可有什么说法?”
“他舒服日子受用得多了,说起来一问三不知,我已先撤了他的职。这里是离事发地点最近的分行,我连夜赶过来问问你们可曾听过什么动静?”
殷采衣摸摸下巴,“离得再近也还有两日的路程,若不是释公子过来,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不然我立刻派人过去,在现场再仔细搜察一下,也许能找出什么遗漏的线索来。”
宫无释皱着眉点头,“也只好如此。”
殷采衣跟着补充:“失踪的花既是异品,劫去的人应该不会敢公开来叫卖,我顺便叫人多留意着扬州各富家动静,释公子若是方便,最好也让省内的分行都留意着,只要发现一品,其他的也定然有着落了。”
宫无释拂衣起身,“那就这么办吧。全都给我动起来,这次的事小不了,别的还好说,蔽日已经跳起来了,不是即墨拉着,早就亲自过来了。你们好自为之,真要等到他出手,那是个不讲理的,他的宝贝出了问题,有关的无关的谁也别想逃过去。”
殷沈二人一起点头,送他出去。
第五章 波澜初起(2)
殷采衣回来厅中,无力地瘫在椅子里,“完了,我一天还没歇,又要开始烦了。”
沈忍寒也叹气,“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落。不知是哪路穷疯了的,主意打到拂心斋来。”
殷采衣挥挥手,“算了,回头向策公子要加俸禄,现在先找人去查罢。要是查不出来,我们离得最近,到三爷那里难免要成了池鱼。”
沈忍寒答应着自去安排。
破坏他安宁日子的小贼,揪出来通通丢给三爷去出气。这么一想,殷采衣的心情立即又重新好起来,起身重回海棠林。
繁花掩映下,拥抱的一双人影跃入眼帘。
猝不及防。
轻快的脚步停在了花林外,春日下,带笑的眼眸结成了冰。
每年年会时要见一面的某分行主事,脖子里三爷的锁片信物,他将离坊里持身可比圣人的副坊主——
这个风相从岂止是不简单,人走到哪里谜团撒到哪里。似乎,暧昧的牵扯也跟到哪里。
不能释怀的是,自己好像也成了其中一个。
殷采衣盯着花影下纤瘦微颤的背影,她是在哭吧。被他欺负到那种程度,还是躲着,却在这里、在别的人怀里毫无顾忌地发泄。
他不想再多想什么,也没办法再想什么,只是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那种感觉席卷着扭曲了整个神经。
前一刻还和他谈笑怡然的人——殷采衣无声地转身离去。
很想,很想把姓度的小子拖出来教训一顿,但是还不是时候。有些事情,他还没有完全分辨清楚。
事情过去了四天,搜查的人传回消息,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殷采衣并不着急,这是意料中事。无释公子亲自去看过都毫无收获,隔了这么多天,他手下的人能找到什么才奇怪。
他关注的是省内所有富家的动静。
二十六盆异卉不是个小数目,总斋传信,已跟官府打了招呼,各处暗中设了关卡,确保不会出省。
那些异卉的养护繁琐无比,他都觉得头痛,贼人不会藏多久,时间稍长出了什么问题,死了的异卉和路边的野草一样毫无价值。
运不出去,又不能扣在手中,只剩下一条路:分散零卖。
沈忍寒放心笑道:“进不得,退不得,如今我们只守株待兔就成了。”
这么断人后路的法子还真像是殷某人的手段。度砂摸摸手臂,“也没这么容易,除非一击必中,否则对方狗急跳墙,毁掉其他的异品怎么办?就算看在一品千金的价值上舍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它们多娇贵,一个照料不到,照样香消玉殒。”殷采衣笑眯眯地道:“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凶手都揪出来了,我们只要等着加薪就好。至于别的,三爷再有气也出不到将离坊来,只能请徐州的易楼主多多保重了。”
沈忍寒咳了一声。
度砂大大翻个白眼。
这狐狸,看上去是温柔可欺谁都能算计一番的滥好人风流子,相处下来才知道有多狡猾,骗得人脱裤子都不动声色,更兼没心没肺,事不关己一定高高挂起,从不管别人瓦上霜。从小妹一路的遭遇就知道了。
可怜的小妹,一路和这死情圣同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除了他那日自己招出来的那些,定还要好好查一查。
等全掀出来,哼,说不定要两倍三倍地奉还回去——
他眼神不怀好意起来,和殷采衣的目光撞到一起,对方瞳孔收缩了一下,冷光一闪,别过脸去。
度砂惊吓地瞪大眼,不是吧?姑且不论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小子,关键是,狐狸什么时候肯露出真正的情绪了?竟然当面用冷眼对他耶,以前都是一点征兆不露,不知有多少莫名其妙被去掉半条命的倒霉鬼。
他还在震撼,殷采衣忽然道:“相从,怎么不说话?”
沈忍寒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议事堂一角的少女。她静静站在那里,没动过也没出过声,存在感也就微薄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
沈忍寒悄悄拧起了眉——以他的功力,竟然没发觉堂里有另一人的气息,这份掩饰的本事有多炉火纯青?
听得说话,相从抬起头来,目光微微有些迷惘,“好像有个地方不太对,我一时想不起来。”
殷采衣微笑着点点头,“你慢慢想,莫着急。”这话不是敷衍,他已十分清楚这少女有多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