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全部收回库存,私留弹药者立斩。凡须使用弹药的,要由制台大人亲自批准方可按数领取。因为要派兵增援银城,制台大人才特批刘振武的官兵每人子弹两发,炮弹每门两发。一切所需弹药要等赶到银城后,听从银城巡防营统领聂芹轩掌管配用。这支最精锐的部队临危受命,却又要接受公然的怀疑和戒备。刘振武没有想到离开银城八年之后,自己竟是以这样的身份回来援救银城。桐岭的高山深谷和望不到头的山路,把那些怀疑和戒备变得又重又长。 上山的时候刘振武没有骑马。他宁愿和士兵们一起同甘共苦。爬了十几里路,捂在皮靴里的脚出了许多的汗,脚板开始在皮靴里打滑,左脚的脚趾很疼,肯定是已经磨破了。湿透的领子难受地贴在脖子上,刘振武打开风纪扣,微微地皱起眉头,把眉梢上的汗水抹下来。束在皮带和军装里的身子也早已是汗水淋淋。身后的卫兵赶忙把手巾和水壶递过来,刘振武接过水壶一边喝着水,一边继续向前走。由于长年的野外训练,刘振武的肤色和士兵们一样,都是深沉的古铜色。那一身严整的军装和挎在腰间的指挥刀,让他显得自信而又威严。走在前面的队伍已经被挡在山体后面,刘振武警惕地加快了脚步,本能地扫视着周边的“地形”。他没有任何对于“桐岭横烟”的想象和兴奋,层峦叠嶂的群山在刘振武的眼睛里除了制高点、开阔地、火力距离,就是隐蔽物。自从上山以来,他的眼睛一直仔细地搜索着那些可疑的树林,和路边升起来的更可疑的陡坡。对这个依稀记忆的家乡,刘振武毫无亲近可言。近处是山,远处还是山,迷蒙的山岚把桐岭染成淡淡的蓝色。刘振武以一个职业军官的眼睛,把它们变成一寸一分的“地形”。 对于刘振武来说,这一切都有点像是梦境,有点像是一个连自己也无法分辨真假的梦境。十七年前那个身上插了草标,只以一千文身价当街出卖的男孩,如今却率领了一支军队,要去援救收买了他的那个城市。刘振武已经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了。所有关于生身父母和家乡的事情,都是他后来从刘三公嘴里听说来的。三公说母亲是得病死的,父亲养不了那么多的孩子,就把小的都卖了抵债。三公还说他家不是银城人是桐岭人,是从山上下来的。他只记得在高墙和门楼的后面升起一片浓密的桂花,那时候鼻子里满都是花香,那股甜蜜蜜的味道好像是一种什么好吃的甜饼,引得肚子咕咕乱叫。自己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一次一次地哭着要站起来,父亲不答应,父亲的大手在自己的背上死死地压着。自己就只能很疼很疼地跪在石头上。自己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一片又冷又硬的石头路面,和一些在石头上来来回回的脚。鼻子里馋馋地闻着一种没有见过的甜饼。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银城在他心里的印象一直是一片坚硬冰冷的石头,和一种没有见过的甜饼。现在,山路旁偶尔会有村子露出它们的泥墙和草顶,鸡鸭和牲畜围绕在房子身边,祥和的炊烟在草屋上面柔情地化入青天。可这一切对于刘振武,无非是一些毫不相关的陌生的风景,无非是一些变化的“地形”。刘振武踏着军靴带领着自己的部队,无动于衷地从这些变化的“地形”面前走过。就像当年他面对那些毫不相干的石头街道,和那些来来回回的陌生的脚。两年前,刘振武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之后,先奉命回到省城担任陆军速成学堂的教官,随后又调任现在的步营管代。频繁的调动和训练,让他没有空闲回家探亲。自从留洋至今九年来,银城的一切他只能从信上看到。那个天车林立,盐船往来的石头城,让刘振武梦魂牵绕。三公在信里说已经为自己定下的那门亲事,不可一拖再拖。七哥的信里说他的红砖教学楼是银城最高的建筑,而且学校明年还要扩建。领命出发之前,制台大人召见刘振武时,特别嘱咐说,因为刘振武熟悉银城,所以才专门选派他前去增援。银城是全省的财政命脉,不可有丝毫差错,对举事的乱党务必斩尽杀绝铲草除根,宁可错杀多杀不可放过一个。刘振武在总督衙门的大堂里就已经闻到了银城浓浓的血腥气。从教科书上学到的那一切,马上就要在这血腥气中变成军人的决心和战功。所有的密谋突袭和公开决战,都将在那个天车林立、盐船往来的石头城里展开。 随着领队的军旗一阵晃动,前面的队伍停顿下来,掌旗官的呵斥声远远地传过来。刘振武急忙赶过去。不等走到跟前,他已经又看见了那弟兄两个。掌旗官气急败坏地把那两弟兄拉到路边: “竟敢骚扰军务!你们两个想找死吗?” 弟兄两个也还是像上次一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长官、长官,收下我两弟兄吧,我们啥子苦都吃得,啥子罪都能受起,只要长官肯收下,砍脑壳都要得!六弟兄砍两个脑壳还有四个留起在家里装饭!” 旁边路过的士兵们笑起来。他们昨天已经见过这场面了,没有想到过了一夜,走了五六十里路,又见到这两弟兄。看来他们是提前赶到山上来等的。掌旗官不耐烦地挥挥手: “让开!让开!这种事情不是我管的!” “哎呀,长官开恩呀,帅旗都跟到你,啷个你不管吗?” 看见刘振武走过来,士兵们打趣道:“来了,来了,管你们的人来了。” 刘振武沉下脸来:“谁告诉你们在这里等的?” “长官,这哪里用问别个,上了这条路不去银城,还能去哪里?长官,收下吧,我们啥子苦都受得起的!” “我是带兵打仗的,不是收容叫化子的。你们一不会用枪,二不会操练,三不懂得军令,要你们有什么用处?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现在想要走也不能走了。”刘振武转身对卫兵命令道:“你押他们去辎重队,告诉他们看管好这两个人,让他们背东西,到达银城之前不能放他们走。到银城后每人发给三百文钱遣散。” 跪在地上的弟兄两个还要说什么,可刘振武已经撇下他们朝前赶路了。走了几步的刘振武忽然又转回身来大声说道:“以后记住,要想当兵就去选验所报名,要有甲保举荐、做保,选验官选中合格的才能当兵。只懂得下跪的人是当不得兵的。” 在队伍走下山谷的时候,前面的尖兵派人押回来几个俘虏。经过审问,刘振武才知道,前方十五里处的桐岭关已经被天义军占领,去银城的路被截断了。这几个俘虏是从桐岭关脱离天义军,准备逃跑回家的农民。知道前方有一千多武装的农民占领了桐岭关,刘振武立即下令停止前进,就在路边的开阔地安置帐篷宿营过夜。并且命令天黑以前开灶用饭,饭后立即整衣荷枪宿营,禁止喧哗,禁用一切灯火。同时增派一排士兵,和前面的尖兵一起布置警戒,封锁山谷,扣押一切往来人等,随时送回营部审讯。 八月十九的月亮升上夜空的时候,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早已经用过晚饭,静悄悄地睡进了帐篷。山谷中遍地泻银,笼罩着清冷的月光。二十几顶大小军帐在溪水两旁错落着,帐顶被月光抹成一片一片闪亮的银白色。秋虫在憧憧的暗影中悲鸣。被月光洗过的杜鹃声从极深的黑暗里传过来,又跟着溪水在月光下闪烁着流进极深极深的黑暗之中。一道清洌的银河在山谷的上面流过,泻进山脊背后无边的夜空。没有风,黑暗深长的山谷里树梢草叶凝然不动。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羌笛何须怨杨柳(一)
看着聂芹轩的队伍消失在夜色当中,刘兰亭尽管十分的犹豫,可他还是决定不再等待那个总指挥了,马上停止暴动准备,立刻掩藏武器,当夜转移所有可能暴露的同志。刘兰亭把自己的决定秘密传下去,他告诉银城的同盟会员们执行自己的命令,一切后果都由他来完全负责。刘兰亭当下安排可能暴露的人,秘密跟随敦睦堂的盐船和马帮出城。有人问刘兰亭,你自己怎么办?刘兰亭淡淡一笑说,聂芹轩现在当我是总指挥,我要是走了,你们恐怕谁也走不脱了。在亲自安排了大部分教员的秘密转移之后,刘兰亭把一支左轮手枪暗自带在身上。摸着衬衣后边那个硬邦邦的枪把,他不由得在心里嘲笑自己:现在暴动取消了,学校也只好停办了,藏在腰里的这把手枪怕是除了自己而外哪个也用不上它。真正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呀!总指挥即便当下出现在眼前也没得用处了,他已经没有办法指挥一场被自己提前取消的暴动了。作为银城同盟会的负责人,刘兰亭现在要面对的不只是满清的官军,还必须要向总指挥和东京总部解释清楚自己的擅自决定。这个提前取消暴动的决定如果不能解释清楚,那就意味着自己难以洗刷背叛革命的罪名。与此同时,刘兰亭还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要办,他必须尽快通知周围几县的同盟会员同时停止暴动,避免行动不统一而造成无谓的牺牲。已经转移出去的几个人虽然可以传出消息,可还是远远的不够,还要有更快的办法,让停止暴动的消息一刻不停地传出去。如果外围各县的同志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暴动,攻打到壁垒森严又无人接应的银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现在竭尽全力惟一所能争取的,就是把失败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刘兰亭是在听鱼码头的渡船上,忽然想到了这个救急的主意的。在刚刚黑下来的夜色中,挂在船头的牛油灯笼,照亮了窄窄的一片水面。艄公的桨在河水里搅出舒缓的水声。对面码头上的灯笼远远地标志出河面的距离。因为黑暗,那盏飘忽的灯笼似乎远在天边。上下水关码头上停泊的盐船,也在河面上远远地浮动着闪烁的灯光。就在这个时候,刘兰亭忽然想到,可以利用川流不息的河水,冲破聂芹轩严密的封锁来传递消息。本想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到旧城的刘兰亭,急忙叫艄公返回东岸,又在夜幕中匆匆返回了学校。 可自从做出了那个决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