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宫人难得见这位温雅的皇帝发得这么大的火气,纷纷噤若寒蝉的退避。
殿中一片静默。 张嫣跌坐在绛柔软丝绵绨铺设的坐榻之上,面上泪意纵横,慌乱道,“持已,你听过解释。”抬头看见进刘盈静如深海的凤眸,不知怎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刘盈勉强让自己的唇角勾了一下,“那份药,”他开口问道,“是真的么?”
张嫣垂眸,唇边苦笑极为涩。
在刘盈的面前,她发现,自己可以选择对他隐瞒一些东西,却无法做到用假话来敷衍这个男人。于是只能轻轻的答道,“真的。”
刘盈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只觉得喉头一阵腥咸的味道,勉强忍住了,问道,“为什么?”声音含着深深的疲惫,和显示在疲惫下头的,掩不去的灰心。
他凝眸,瞧着面前的女子,极为认真,仿佛今日第一次才见了她,而过往的十数年,从未认识过一般。
她跌坐在锦榻之上,一身鹅黄陈留锦绣深衣裙在之前的长跪以及拉扯归来的过程中显得十分凌乱,头上青丝也坠下来,眸光微微涣散,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纵然在这样的狼狈里,依然是美艳万端的,可见得是真正的美人。
阿嫣性情热烈而真挚,情绪虽时有晴雨,却都是真实无虚的。情深热爱的时侯会不顾一切,心灰的时候转身即走。虽然有失之任性的可能,却仍不失明朗可爱。这些年,因着她比他足足小了八岁,又是自小当小辈看大的。在夫妻的相处之间,他便自然而然的对她十分纵容,而她亦知情解意,与自己琴瑟相和,夫妻二人相伴的日子,时而谑笑,时而香艳,时而喜嗔柔和,将日子过的五彩斑斓。只要她能够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用少女时热烈而爱慕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他便觉得,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们经过了那么多风雨,才终于坎坷走在一起。他一直认为,他们是彼此深爱的。同他深爱她一样,他的妻子,应也是一直热烈而持续的爱慕着自己,如同七年前那个在新婚之时的冬夜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新娘,如同汉六年上元夜在安陵绝望之下失声痛哭的少女皇后,她对他的热爱隐藏在细水涓涓的生活中,却一直如初的明朗而热烈,从未褪色。
他一直这样坚信的认为着。却在今日摊在面前的现实面前,忽然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是否昔日再热烈的爱,在实现得到之后,反而开始深藏不复当初。
若非如此,她又怎能忍心,怎能忍心,不愿生下自己的孩子? 张嫣身子微微瑟瑟颤抖,伸手拉住刘盈的衣袂,看着刘盈此时的神情,她便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次,刘盈是真的被她伤到心了。惶急之中抚慰道,“持已,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一双明眸顺婉含泪,娇怯无措,“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听你的,不会再自作主张。你这个样子,我会害怕。” 刘盈苦笑了一下,转头去看殿中的屏风。
今年冬日私府进进来的六足漆木屏风,上用描金髹刻龙凤呈祥,线条流畅生动,仿若一对龙凤能腾飞而出,飞入天际。“为什么你要用药?” 他又问了一遍。
张嫣痛哭失声,“持已,是我不好。是我做错了事情,我不该瞒着你做事情,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刘盈看着面前痛哭的妻子,只觉得一股郁气从胸口升上喉咙,他生生的压了下去,只觉的胸口烦闷压抑的厉害。却终究心中颓唐,无话可说。回过头,转身走出去。
“持已——”
张嫣看着他微丧的背影,只觉得恐惧异常,竟生出一种感觉,若是真的让他就这么走出去这间屋子,他们之间就真的难以挽回了。而生出这种的念头的自己,只觉得十分害怕,一时之间什么理智,什么矜持都已经记不得去思考,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将他的脚步留下来。冲上前去跳到刘盈的背上,死死的缠住他,不让他继续向前迈步。
“舅舅,舅舅,你别要生我气。”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语无伦次道,“……我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所以我瞒着你……我以为我能够瞒到最后……我没有想到会这样。你不要生阿嫣的气。……你纵然生气,打我一顿,骂我一趟都好,……呜呜,……你不要不理我。”
刘盈眯了眯眼睛,回过头去,看着妻子的面庞。她手足并用的抱着自己,力气用的很大,面上泣涕交错,哭的像个孩子。
阿嫣素来爱美,长到十岁上,就再也不肯做出损姿仪的事情。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哭成这幅模样了。而能够让她如此慌乱,重又叫自己一声舅舅,不计形象的想要留住自己,心中总是在乎的吧?
念及此,心中不禁又升回了一丝期待,回暖了几分,望着她的眼睛,重复追问道,“为什么?” 张嫣哭的哽咽,拉着他的手,抬起头来,“舅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次真的是我做错了。你纵是怨我,怪我,也是应该。可是你莫要不理我,我……”
刘盈倏的截断了她的话,“阿嫣,你不喜欢孩子么?”问的干脆利落。 张嫣怔了一下, 眸色就微微泛起伤痛起来,急急道,“我喜欢的。”
“我喜欢我们的孩子,无论是哪一个,都喜欢。我也想过如果我再生一个孩子,他会是什么模样,他会是个有男子气概的孩子,眉目像你,神情像我。我喜欢的不得了,有一天晚上,我还梦到了他。他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五官生的和持已一模一样,只是脸型和笑起来的样子像我。他喊我一声阿娘,然后我就惊醒了。心里明明难受的紧,却根本不敢去想。”
她的话音絮絮,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刘盈却在她凌乱的倾诉中轻轻吁了口气,只觉得胸口之前郁积的那口气渐渐的散了,眸光也渐渐柔和下来。见着张嫣面上泪珠横滚的模样,伸出手去,用袖子拭去泪珠。 张嫣怔了怔,瞧着丈夫,只觉得他整个人从适才的黯怒中脱离出来,虽然还有几分眉头深锁,却已经是安沉下来。
“傻孩子,哭成这样做什么?”刘盈的声音轻轻道,板着脸中,带着一丝谑意。
……
“既如此,你究竟为什么要私下服药?”
终究是要问清楚这个问题,张嫣叹了口气,“……我,”
“我并没有不想生孩子的意思,…只是想,这个孩子,过几年再生也没有关系。我想多照顾好好几年。”
刘盈怔了一怔,“这跟好好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我总是想,我是对不住好好的。”张嫣泣道,“是我太不经心,年纪尚小就怀了她,又不知道保养,这才累的她在我肚中随着颠簸流离,落得个这样没法医治的症候。我总该为她多尽一些心,纵然真的没法子,她日后长大了,总能记得,她阿娘是关爱她的。孩子往后推几年,没有大关系,但是,好好她最重要的就是这几年。”
她忽的痛哭起来,“这些日子,我心里也很彷徨。一时想着也许好好真的开不了口,我这些年做的,不过是白费心思;一时又想着,也许明天,好好就能叫一声娘了呢?”
她瞧着刘盈掩去了所有情绪的面色,一时心惊肉跳,低声下气道,“我知道我做错了,虽然我是好好的阿娘,但你也是好好的阿翁,关于好好的事情,你也是有责任作出决定的。舅舅,你别生我气。我也有想过要跟你说的,但又怕你听了,徒增难受而已。总是期梦也许好好很快就能好,我再偷偷停了药,也就能生了。一切水过无痕,岂不是最好?却没料到,最后竟还是揭出来。”
“我没有想过,会这样的。你别生我气,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怨我。”
竟只是这个原因?刘盈愕然不已,想要再问,却不免唇边苦笑,这样的事情,岂非正是阿嫣的性子能做的出。阿嫣性慧却至情至性,若非遇到自己,这样的性子,到哪里都是吃亏的份吧? “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
张嫣心里极是发苦。无论如何,吕后已经察觉了此事,大发雷霆,这锋头,她是不能再去撄的。更何况,当时做下这个决定,虽然心苦却坚决,这时候回想起来,却着实对不住刘盈。既已让他这般伤心,又如何能继续一意孤行?
“我也不知道。”
她道,带着微微的茫然,杏眸中又蓄满泪花,“我如今亦不知如何是对,但无论是好好,还是以后的孩子,你都是他们的阿翁。你本也有权决定的。从今以后,我听你的,若是你觉得我应该用,我就用下去。你要是觉得我做错了,我就从现在开始好好调养身子。”
刘盈苦笑了一下,忽的问道,“你房中还有药么?” 张嫣微微怔楞,却点了点头,回身,从床下箱格中取过一瓶药,“就这一份了。……因着之前守孝,许久没有用药,这一瓶是出孝期后配的,没有吃几次。”
刘盈打量着药瓶。它是陶制长口圆肚,大约拳头大小,里头置着数十颗搓成圆的药丸。不动声色的接了,握在手中,道,“无论如何,这药吃着总是伤身子,你既然已经停了三个月,就不要再吃了。这件事情交给我,你就不用管了,好好歇着吧。”
张嫣怔了怔,明白过来,只觉得泪意涌上胸口,一颗心像浸泡在蜜糖水中一样,明明是灭顶之灾,却经不住的透出甜意,支持不住,泪水扑簌簌的落下来,想要止住,却不知怎么的,怎么也止不住。
二七三:临危
当日长乐宫之事,虽事态严重,但毕竟是皇家私事,当事的太后,皇帝和张皇后都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将事情压制下来。但埋藏在其中的暗流,并不能被真正掩盖,当时无人可以预见,却终将在一段时间的潜伏之后,激发开来,令两宫震动。
楚傅姆抿直唇,穿过椒房重重殿门,来到殿上,“皇后娘娘,”声音带了一丝火气,伏跪在地上,将头上的冠子褪下来,置于一旁。心灰意冷道,“臣身为娘娘的傅姆,娘娘做了如是之事,臣却丝毫无所觉,更不能加以劝谏,臣无能,恳请让位待贤。”
张嫣忙起身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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