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同辈人当中,我漫游了地球的绝大部分,我探索了最遥远的东西;我看见了最多的土地和国家;我听见了最多的有学问的人的讲演;匀画几何图形并加以证明没有人超过了我,枕是埃及的所谓丈量土地员也未能超过我。
这位哲学家的自述,其实也描述了每个文化兴盛期的学者群像。我经常想,这些学者如果知道几千年后将有一些自称“做学间”的人躲避浩阔的生命历险,一头钻在细微如针尖麦芒的字里行间颠来倒去,不知作何感叹。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我们这次考察的重点就不是图书馆、研究所、大学、博物馆,而是文明遗址的实地,因此经常要离开城市去野外。
希腊文明的中心是雅典,但要深人了解它,先要荡开一笔,看看它的背景性土壤。那么,理所当然,先去伯罗奔尼撒半岛。这个半岛的名字只要稍有世界史知识的人都会知道,因为雅典城邦衰落于公元前五世纪中后期爆发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伯罗奔尼撒半岛地域广阔、生态落后,其中斯巴达人更是好战尚武,政治保守,真把一个发达、进步、繁荣的雅典给活活拖垮了。
这便是一切文明难以摆脱的悲剧。文明之所以称为文明,是与它周际的生态相比较而言的,因此,它注定要与野蛮和愚昧为邻。如果两方面属于不同的政治势力,必定时时起战火:如果两方面属于同一个政治范围,必定天天有内耗。伯罗奔尼撒的斯巴达人与雅典.人的争逐,基本上属于内耗,赶不走、逃不掉,盲到相互拉平、两败俱伤。但是,超出一般世界史知识的是,希腊文明的早期摇篮,也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尤其是其中的迈锡尼( Myoenae )。迈锡尼的繁荣期比希腊早了一千年,它是一种野性十足的尚武文明,却也默默地滋养了希脂。人们对迈锡尼的印象,大概都是从荷马史诗中获得的吧?那位无法形容的美女海伦,被特洛伊人从迈锡尼抢去,居然引起十年大战。有一次元老院开会,白发苍苍的元老们觉得为一个女人打十年仗不值得,没想到就在这时海伦出现在他们面前,与会者全部惊艳,立即改口,说再打卜年也应该。最后,大家知道,迈锡尼人以“木马计”取得了胜利。但胜利者刚刚凯旋就遭到篡权者的残酷杀害… … 这些情节,原以为提时专说,却被十九世纪2 又十年代一位德国考古学家的发掘所部分证实。
这就一定要去了。须知当时的迈锡尼是如何了得,他们为了一个渔到仑与特洛伊人战斗,所带领的是希腊联军!在荒凉的伯罗奔尼撤半岛上寻找迈锡尼,不能没有当地导游的帮助,找来一位,一问,她的名字也叫海伦。不过我们的这位海伦年岁已长,身材粗壮,说着让人困倦的嗡鼻子英语,大口抽着烟。与她搭档的司机是个壮汉,头发稀少,面容深刻,活像苏格拉底。
海伦和苏格拉底带我们越过刀切剑割般的科林斯运河,进人.丘陵延绵的半岛。只见绿树遍野,人烟稀少,偶尔见到一个小村庄,总有几间朴拙的石头小屋挂着出租的招牌,但好像没有什么生意。
路实在太长了,太阳已经偏西,汽车终于停了,抬头一看,是一个傍山而筑的古剧场。对古剧场我当然有兴趣,但一路上我们已见了好.几个,而海伦说,前面还有一个更美的。这使我们提起了警觉,连忙问:“迈锡尼呢,迈锡尼在哪里?〃
海伦摇头说:“迈锡尼已经过了,那里一点也不好看。”她居然自作主张改变了我们的路线。后来才知,她接待过不少东方来的旅游团,到了迈锡尼都不愿爬山,只在山脚卜看看,觉得没有意思,她也就悄悄取消了。我们当然不答应。她只得叫苏格拉底把汽车调头,开回去。
迈锡尼遗址是一个三千三百年前的王城,占据了整整一座小石山。远看只见满山坡颓败的城墙,一般游客以为已览无余,就不愿再攀登了,其实它的第一魅力正在于路,而路,也是这座王城作为战争基地的最好验证。路很隐秘,走近前去才发现,深深惊叹它那种躲躲藏藏的宽阔。我带头沿路登山,走着走着,突然一转弯,见到一个由巨石堆积出来的山门,仰头一望,巍峨极了。山门的门媚_卜是两头母狮的浮雕,这便是我们以前在很多画册中见到过的狮门。
在碎然之间领受千古气势,在静僻之中撞见世间名作,我不能不停下步来调理呼吸。
山门石框的横竖之间有深凹的门臼,地下石材卜有战车进出的辙印,当门一站,眼前立即出现当年战云密布、车马喧腾的气氛。
进得山门向上一拐,是两个皇族墓地,经过考古挖掘,现在留下层层叠叠的许多空廓。也就是说,这个王城进门的第一风景就是坟墓,这种格局与中华文明有太大的差另IJ ,却准确地反映了一个穷兵麟武的王朝的荣誉结构。迈锡尼王朝除了对外用兵之外,还热衷于宫廷谋杀,令人惊讶的是,考古学家在墓廓里发现的尸体,如用金叶包裹的两个婴儿和三具女尸等等,竟能证明荷马史诗里的许多残酷故事并非虚构。
一个墓坟牵连着一串故事,盲诗人的歌声慰抚着无数亡灵。这是荷马的迈锡尼。
从墓区向卜攀登,石梯越来越诡秘,绕来绕去像是进人了一个立体的盘陀阵。当年这里坪藏了无数防御机巧,只等进城的敌兵付出沉重的代价。终于到了山顶,那是王宫,现在只留下了平整的基座。眼下山河茫茫,当年的统治者在这里盘算着攻战方略。
由于穷兵麒武,迈锡尼王城里留下了大量青铜制作的面具和武器。现在除了被博物馆收藏,山坡上也展出一部分。这种工艺被战争所提炼,因战争而规整,而在一场战争结束后,又通过大量俘获的工匠,交流和融会。但是,太多的征战,太多的杀戮,最后连上城也沦落为一~个堡垒。与其他文明遗址相比,一度强悍无比的迈锡尼显得那么局促和单调,这真是一个十涩的悲剧。
荷马从迈锡尼的血腥山头上采撷了千古歌吟,然后与其他歌吟一起,为希腊文明做了精神上和文学上的铺垫。因此迈锡尼的最佳归属,应该是荷马,然后经由荷马,归属于希腊文明。
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夜宿纳夫里亚(NafPia ; )的苟飞一Minos 扁良馆
闲散第一
离开迈锡尼后,本应该直接去奥林匹亚,但路途太远,需要半路投宿纳夫里亚。这是甲个海滨小城,十九世纪希腊摆脱土耳其统治后曾一度把它作为首都。我们的司机苏格拉底对这座小城的道路不太熟悉,七拐八弯地把车开到了海滨问路,大家齐声要求下车,因为眼前的景象过于诱人。
此时的海水没有波浪,岸边全是钓色和闲坐的人,离岸几百.米的水中,有一个岛,岛上有一座灰白石壁的古堡,斜阳照得它金光约灼。因它,回头看斜阳,发现西边两座山上还各有一座古堡,比这座更美。赶紧登山去看,其中一座叫帕勒密地tPal 胡idi ) ,很大,里边高高低低地筑造着炮台、岗楼、宫室、监狱,这是土耳其统治者建造的,现在空无一人。人们留下了它又淡然于它,只在水边悠闲。
但在当初,像希腊这样一个文明古国长期被土耳其统治,只要略有文明士己忆的人一定会非常痛苦。这种感觉,比一般的亡国之痛还要强烈,因为文明早已成为一种生态习惯,却要全部拆散,用一种低劣的方式彻底替代。统治者也明知自己低劣,于是便基于自卑心理,越加疯狂地扫荡一切精雅部位,不愿留下一点点。他们特别害怕那“一点点”蔓延开来,无法对付。、因此,许多文明古国被奴役之后,往往比其他地方更加荒凉。
在这种情况下,保存一点点文明变得十分艰难,只能保存痛苦。因为只有痛苦,才能把衰败的过程延缓,其至在衰败之后种下复兴的希望。
与埃及、两何、印度等古文明相比,希腊的好处是在被奴役后较长时间地保持了痛苦。不像有些文明,被奴役后太早结束了痛苦期,即使有机会复元也不知回到何处。这说到底还应归功于希腊文明本身。希腊的悲剧训练了人们崇高的痛苦意识,而它的理性精神又使这些痛苦变得单纯而明晰。相比之下,其他文明即使痛苦也往往比较具体,即使激烈也缺少力度。
在纳夫里亚海滨,我又一次体味了希腊的单纯明晰。这些城堡虽然给祖先带来痛苦,现在既然狰狞不再,那就让它成为景观,不拆不修,不捧不贬,不惊不咋,也不借着它们说多少历史、道多少沧桑。事情已经过去,大家只在海边钓鱼、闲坐、看海。千净的痛苦一定会沉淀成悠闲。悠闲是痛苦的补偿,痛苦是悠闲的衬垫。希腊并不富裕,很多地方年久失修,拥挤简陋,却也很少见到急切的叫卖和招徕。对物质的追慕,对他人的防范,他们都看捌反轻,闲散之间埋藏着一种无须攀比他人的自重。
大底下重要的是独立个人,这是他们两千五百年前祖先的遗训。因此他们减少了大量不必要的人际关系痛苦和个人挣扎痛苦,使前面所说的那种有关文明衰落的痛苦更加干净,不着污尘。
以前我走遍意大利南北,一直惊叹意大利人的闲散,但中国驻希腊大使杨广胜先生告诉我:论闲散,在欧洲,意大利只能排到第三。第一是希腊.第二是西班牙。在意大利时,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几个外国人在一个机关窗口排队等着办事,而窗口内办事的先生却慢悠悠地走过两条街道喝咖啡去了,周围没有人产生异议。在希腊,每次吃饭都等得太久,只能去吃快餐,但快餐也要等上一个多小时。希腊人想:急什么?吃完,不也坐着聊天?
他们信奉那个大家都熟悉的寓言故事:一个人在鱼群如梭的海边钓鱼,钓到两条就收竿回家,外国游客问,为什么不多钓几条,他反问,多钓儿条千什么。外国游客说,多钓可以卖钱.然后买船、买房、开店、投资… … “然后呢?”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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