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门口小卖部买了一个婴儿磨牙用的狗咬胶,每次做的时候就搁嘴里。”说完她笑起来,我也跟着她笑起来。她说自己的时候感觉像是讲别人的故事,我对她肃然起敬。但是肃然起敬之后我就有点儿想掉眼泪,因为我似乎看见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嘴里咬着婴儿磨牙用的狗咬胶,拼命忍住疼痛的画面。不过我根本没机会抒情,因为各种病人的信息扑面而来,我要花很大的力气保证不被这些信息弄到窒息。
16床继续说故事,和我同病房的22床听着听着坐了起来。
22床的小臂上绑着一个小瓶子,那叫泵。16床坐在22床床边,她拍拍22床向我介绍说这叫增敏小化疗,目的是为以后进行放疗增加敏感;又冲23床努努嘴说那叫大化疗,是治疗性化疗。23床脸冲着墙,继续痛苦地呻吟着。
病例131,人没了!(4)
22床喘了口气,问道:“你刚才说谁出院了?”
“就是刚收进来的那个20床。”
“她不是今天早晨刚来的么?”
我心一动,就是早我半个小时的那个急诊病人。我专心地听着。
“是呀。”16床挪了挪身子,“我刚才在护士站,听说她是被她老公花钱买来的。”
“被拐卖人口?”我插嘴,心里盘算是不是应该报警。
“不是。”16床挥挥手,示意我别打岔。“她哥哥也来了,肯定不是拐卖,应该是买卖婚姻。她老公说没钱给她治,凑来凑去只凑了5000块钱,还不够押金呢。”
“那她的病到什么程度了?”22床问。
“她得的是透明细胞癌,特别少见,恶性程度也特高。”
“那她怎么这么晚才发现?”我忍不住问道。
“唉,农村女人,又是老公花钱买来的,肯定很穷,没钱又没文化。”
正说着,楼道里有小小的骚动,16床最快跑到门口,我也起身站在16床身边。从我们隔壁病房走出一群人,一个瘦小的面色惨白的女人应该就是才当了不到一天的20床,在一个不高的男人搀扶下,缓慢地踱出病房,两个人有点儿像,估计是20床的哥哥;身后几个医生护士随着,一个医生向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交代着什么,这个男人应该就是20床的丈夫。
20床的哥哥回头也想听听医生怎么说,也许是他搀扶的臂力放松了,20床向一边歪倒,众人轻声惊呼,她的哥哥赶紧回过身扶住他的妹妹。
看着她的背影,我直担心她这样能否扛到家。
为什么?为什么人会穷得连病都看不起呀!!我不忍再看,转身回到病床上,躺倒。
我拿过一本书,试图转移注意力;但我的眼睛里却几乎都是20床险些歪倒的那一刹那的画面。我醒悟过来,这就是现实。没有什么为什么,现实就是有人病了但是看不起病。也许,我应该庆幸我自己,至少,我病了,还能够得到医治。
当天夜里,我住进肿瘤科病房的第一个夜晚,我被一阵阵的呕吐声吵醒。我抬起身,22床好好地睡着,看来她已经习惯了;23床的床上则是空的。
因为天气热,差不多每个病房都不关门。我们的斜对门就是污物间,23床就在那儿吐呢。楼道里传来值班护士和23床的轻声对话:
“吐完了你就回去躺着吧,夜里对流风还是挺凉的,你别感冒了。”小护士轻声说。
“一会儿还得吐,我实在没劲儿再跑出来。”23床微弱的声音要十分专心才能听清。
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又传来呕吐声,然后紧随其后的是轻轻拍打后背的声音,哦,小护士去给23床拍后背了。我愣愣地坐着,冷暖两股气流在我的身体里交汇着。
我就这样被命运猝不及防地扔到了北京市妇产医院的肿瘤科病房,这里的现实没有任何美感甚至没有太多的空隙让我伤感,因为我眼里的现实血淋淋而且赤裸裸。但是同时,我也要告诉您,我能活着走出这里,是因为“人间自有真情在”。这句话也许过于通俗,但是这句话却像种子一样洒满血淋淋和赤裸裸的现实,并且倔强地开出了花朵。
黑暗中我翻出抽屉里的日记本,借着楼道里的灯光,我写下第一篇病房日记:
2004年5月31日
肿瘤科病房,残酷而又恐怖。但我于残酷和恐怖的缝隙中看到了奋力绽放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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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
我身边有一个姑娘,美丽而倔强。美丽使得她比别的姑娘更容易得到爱情,倔强又让她比别人更容易被爱情伤害。爱和伤都到了极致,她便在一个冬天的黑夜从一座天桥上飞身而下划出一道同样美丽而倔强的弧线。
我去医院看她,腰里打着四个钢钉的她跟我哭着说她的身体再也不完整了。当时,我对身体不完整还没有什么体会。后来,当我进行了被医生称为最大的妇科手术以及最小的外科手术之后,当我的盆腔几乎被淘空之后,我体会到了那种身体不完整所带来的奇特的心理失重。可是我没能过于细致地去体会它,本来我以为或者说我希望手术过后一切痛苦就结束了,但是不是,因为手术不过是我迈出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还远远没有到来。
切,全切!(1)
从小到大,我没切过扁桃腺,没割过阑尾,我受过的最大的刀伤是削苹果时把手拉了一个口子,还有就是切土豆时从无名指上切下一块皮,一块创可贴就解决了一切。但是现在我却要面临一个大手术,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冷峻的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光芒的声音。那是一把手术刀在人体肌肤上进行切割的声音,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它一毫米一毫米地剖开我的腹部,又带着一毫米一毫米绽开的鲜血去直面那些恶性肿瘤。
我不能想象,“切,全切”究竟是个什么概念?我每天耿耿于怀,不知道怎样才能平静手术前的种种复杂微妙、忽上忽下、起起落落的心理变化,尤其我不能看见23床那沮丧得近乎绝望的眼神,我从不敢跟她交流,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她的每一声叹息都像鼓槌一样,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
一大早我就被护士叫醒,测体温,留尿,查尿常规。刚想睡个回笼觉,护工来送开水,接着早餐车丁零咣啷地来了,伴着护工的叫声“吃早饭了。”我只好面对现实——我住的是医院,不是酒店,我索性起床,洗漱一番。
能够自主行走的病人早就围在餐车旁了,一些化疗反应严重的有家属打饭,这些家属很辛苦,他们大多从外地来,通常都住在医院旁边的招待所里,早晨6点就过来帮着他们生病的亲人梳洗;没有家属陪同的手术或者化疗病人,护工会在最后把饭送进病房。
早晨8点整,在主任医生的带领下,医生开始例行查房。那个操着明显南方口音的医生是周主任。谢天谢地周主任及时出现,这样我可以又一次比较自然地躲过与23床的对视和交流。
温和的周主任对22床和23床说:“你们能吃一定要多吃!就当是吃药,一定要嘴壮。”
22床答应了,23床却没什么反应。
“23床,22床都答应了,你还没答应呢。”周主任的语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幼儿园老师。我静静地看着这个高个子的医生,说实话作为一个病人我万分享受他的温和。
但是23床只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又苦笑了一下。她翻过身,让身体平躺着。她瘦极了,只有小腹是鼓鼓的,她盆腔中的肿瘤每天都在疯狂地生长,吞噬着她体内的营养。她已经是宫颈癌Ⅳ期了,癌细胞早就扩散。住院前她的小腹肿大就有些日子了,但是因为不疼,她并没有到医院检查,直到疼痛感持续不断,才来医院。
医生说癌症一旦有了症状,那一定是中晚期;有了疼痛感,就肯定是晚期了。她很后悔没有及时检查,所以一有点儿力气,她就会提醒来看她的亲友要定期做妇科检查。
幼儿园老师般亲切的周主任率领众医生离开病房,我的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地不安宁。我走出病房走在楼道里,不期然地竟然走到楼道尽头的医生办公室门口。我听到门里似乎是什么人在争辩什么。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竖起耳朵听个仔细,忽然,房门打开,从里面冲出来一个病人,我有些尴尬地闪在一边。
这个病人根本就没看我,“不做了,回家!”她边说边气哼哼地往前走,没走两步就转回头冲着追出来的一个男人高叫:“赵建国!你想害死我呀!就这种不平等条约你也签?!”
那个叫赵建国的男人紧紧跟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正分析他们之间的人物关系,紧接着又从办公室里追出来一位大夫,他中等身材,带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但是走路的样子很英武,很有点儿军人气质。他看了我一眼,显然发现我是企图偷听,但是他顾不上理我,径直向那个病人追去。
毕竟是大夫追了过来,那个“不平等条约”自然停住了脚步。
“李大夫你说,这是不是不平等条约。你说,是不是!”说完,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一旁有点儿手足无措的叫赵建国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谋害你的主犯,你老公是从犯;还是他是主犯,我们是从犯?”李大夫板着脸,但是我一听就知道是在开玩笑。
切,全切!(2)
“我不是这意思,不是……”病人口气缓和多了,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
李大夫扶了扶眼镜,对“不平等条约”轻声解释着:“所有医院的手术同意书都是这么写的,医生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不好的情况都列出来,哪怕只有001%的可能。但是我们医生会竭尽全力杜绝任何一种可能的发生。”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严肃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否则,要我们这些医生干吗呀。”
李大夫脸上的那点儿笑意让“不平等条约”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她依然没有动地方,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儿,看样子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