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轮转几次,我躺在裹紧的襁褓中,继续闭眼开始大哭。
他对于我一定是厌倦的,完全打乱了他的生活。所有人都在围住我转,他又不能冲我发怒,会被奶奶训斥。
那真是一段慌乱的时光,他每日都要就此与我进行不懈的斗争。
到底,我还是倚仗那一勺勺左突右闪的米糊慢慢的把眼睛睁开,眸子里渐渐开始有了这个世界的倒影。
当我挥舞着手,对他绽开笑脸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我是个麻烦。
那时我有一个坏毛病。白天呼呼大睡,拍也拍不醒。半夜,则精神抖擞,眼睛晶亮,若是看到身边没人,便是嚎啕不止。
他已经怕了我的哭声。白天又要工作,精神一点点的萎靡下去。
如果我是一只兽,或是一个挑衅的大人该多好,他满腔的怒火便可以刀光血影。
偏偏,我还只能软绵绵的趴在他的肩头,连坐也还不会坐,话也不会说,发出的语言也是他听不懂的断音。
我们的战争当然是我赢。
——他被奶奶逼迫着,写了一摞纸条,“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一遍,让她睡到大天亮。”走去大街上满处贴,据说读到的人越多,这让我夜哭的小仙便自己走掉,让我能乖乖的睡觉。
身为一个无神论的共产党员,他的确是被我逼到了心烦意乱。
我再猜,他一定偷偷幻想过,我到底是哪里来的,把我送回那里去该多好。
我小小年纪,又继承了他倔强的坏脾气。
他从来不哄我,刚刚入学,作业忘做完便跑下楼跟小朋友疯跑。天黑透了才被他在大院里满处翻找回来,偏偏又停电。点了煤油灯一边吃饭,一边问及作业,我已经料到大事不妙,但又不会说谎。忘记两个字还未落音,他便一掌拍在饭桌上,煤油灯抖动两下,跌在地上摔的粉碎。
那个年代我很怕他,学习成绩是被他一路打上去的。
妈妈总是心疼的捧起我被他打红的手掌,一边吹一边问疼么?我都强硬的站着,看着不远处的他说,不疼。
虽然每次挨打的第二天,他都会更早的骑上自行车送我上学,并额外买一块当时很贵的三角蛋糕给我当早点。
我很爱吃那种蛋糕,但是低头看见被他打红的手,依然觉得,他真是狠心。
有时我很想亲近他,又真的很怕他。
我伏案握笔写字时,他会突然从背后走过来抽我的笔。如果被他抽出,那必定要训我握力不够,写字不曾用心。
他自己本身写得一手好字,笔划公正,力道迥异,像极了他的个性。
而我总是不按章法,蓝色格子关不住横竖,一撇一捺都是跃跃欲试的冲破。
他训我多次,直到某一天,周身的人齐声说我能写一手好字。他默然不语。但分明,又是高兴的。
他很少对我笑,常与我玩的一个游戏,是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手指与手指交叉握住,两个人一起使劲,看谁先喊疼。
本来只是一个游戏,我人小力微,自然是输家,但我偏从不肯认输。他见我不认输,便又更加用力。
我总是眼泪泛在眼眶里,依然咬紧牙齿,犟不喊疼。
我强大的忍耐力,或许,在那个年代便已养成。
后来,听见他跟妈妈说,我想让她喊疼,她就是不喊。女孩子家,拧成这样,将来一定是要吃苦头的。
我偷偷听到,觉得委屈,又解气。
看,到底是我赢了他。
在我上初中之前,他从来都是严厉的对待我。从来不曾温柔的对我说过什么。我不喜欢他,但仍然还是会想亲近他。
十岁那年暑假,他的单位要货运两卡车食品去广州,他负责接洽与管理。
我在楼下自己玩的灰头土脸,他坐在高高的驾驶舱副驾上问,你跟我去广州么?
我仰起脸,看清是他,飞快的回答,去。
我冲回家中,自己收拾了一套衣服,将当时积攒的所有宝贝装进一个口袋里,很多的小徽章,会议纪念章,旅游纪念章。全部穿进一只手帕上扣好,偷偷放进小包。
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去一个那么遥远的地方了,我要带着我的宝贝们一起旅行。
爬上车,被他看到,训了我一通。我又有些想哭,觉得我的小世界,他根本一点也不懂。
身侧坐了司机,我低头坐着,车摇摇晃晃的出发了。
一直到很多年过去,他每次提到当年那场旅行,都以为我会记忆深刻的是广州东方乐园。
他在商场给我买了两套新裙子。我穿了其中一套海军领的白裙,坐在东方乐园里红色锦绣的八抬大轿上,被人摇来晃去。他喜笑颜开的站着看,说,我像个日本的归国小华侨。
其实,那一场远行,在广州的所有记忆都是浅浅的。至多我是记得坐上电梯的新奇,或是第一次坐上出租车时,蓝鸟那个奇怪的名字。
其实我记得的,是有一个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
卡车在夜行时,有一段山路,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脸枕在他的腿上。车身突然抖动一下,我依稀感觉被他紧紧的抱住。在平稳之后,他轻轻拍着我继续睡,我听见他跟司机说,你不能开车睡觉,刚才前面是崖壁,冲下去我们就没命了。
我偷偷的把抱住他的手收紧,觉得刚才差一点就要死掉,虽然还不完全懂得什么是死掉,但是已经懂得是再也见不到他,巨大的难过和害怕涌现出来。我流了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不是因为应对他的倔强而哭。
他的一只手伸下来,摸到那片湿,说,这孩子睡的真是香,流了我一腿哈喇子。
初中之后,他一点点胖了起来,脾气也不似以前那样大了,会笑着跟我说话。
初一时,我的文章被编入校文学社出版的一本书中。我举了书一路向家的方向跑,他站在马路对面,听我爸爸爸爸的叫着扑过来,听我说完,极高兴,给了我十元钱。那时的包子,还只是两毛一个。
而其实我以为,他是会迎接我张开的双手,给我一个拥抱。
那时,他已经快四十岁。
所以后来,一直到我沉默叛逆的高中时代。我猜,我是永远不会得到他用温柔的方式表达的爱了。
有一天我终于离开他。开始我自己的人生。
隔一些时日,我会打电话回家,但一定是打给妈妈,我觉得他不关心我,对我那么冷漠。有我与没我,对他都影响不大吧。
我在外面的世界,跌跌撞撞摔了多次,再一点点爬起来向前走。
我从来不告诉他们我的承受,从来不曾,喊过苦。
每一年,我只在春节回家一次。终于有一年,我带了一个北方男人回家。
他看起来很高兴,每天最大的事情,便是商量着要安排明天做什么菜。他明明有高血压,饭桌上仍然一杯杯的喝酒,喝到满脸通红,站起来继续举着杯子,含混的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以后,要对她好一点……
我坐在他的对面,觉得他真是迂腐,又一阵阵的觉得心口发酸。
临返时,他将一条三百多自己舍不得抽的烟拿出来,一定要送给我身边的那个人。又一次郑重的说,我把女儿交给你,她不听话你告诉我,我来训她。
他一定送我们去车站。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他迎风不停挥手,头发已经花白。
我低头哭了一路。
他不知道,多年前他的预言早已实现,我的倔强真的让我吃尽了苦头。
到底,我那些隐忍的疼痛,他都是清楚的。
04年承受最灰暗的时光,躲回去养伤。我倦倦的奔回家门口,是他早早就在楼下等着我,一定要接过我的背包,爬上六楼。
已经快五十岁了,走两层,要歇一歇。
我不忍的很,他又一定不肯让我去夺包。说这算什么,小时候我背你走好几条街。
进了门,还在说,现在我也没老,还能背的动你,你不信?让我背一背。一面弯了腰,一定要我趴上去,在厅里转了两转。
我怀了心事,笑也是心不在焉,竟然忽略了,是什么时候的转变,他肯用这么亲密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疼爱。
他再也不会打我,语调也日渐轻柔。会跟我开一些玩笑,也开始叫我乖女儿。
至于我那些随风破碎的感情,他知道我的伤心,同样为我揪心。
但他从来不多问,只是让妈妈陪我说话。
有一天妈妈跟我说,他为你难过好久,夜里也睡不着,希望你什么时候能够遇到个好人家,再别飘了。
时光改变了他,也改变了我。
我再也不任性了,也早早便已经不再把他当做对手。
幼年时我对他的惧怕和渴望,是他也太年轻,还不懂得如何表达爱意。
而其实,在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已血脉相连,即便我走得再远,此生也永不能分离。
爸爸,你的生日又到了。
已经太多太多年,不曾陪您度过这个日子。
你一定是坚持过农历生日。好吧。十月初八。我记得。
十二岁那年,翻到你与妈妈的结婚证书,就此知道你的生日,那一年,我第一次送上两双厚棉袜做为礼物。
你表现的没有我预期的开心。但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两双袜子你穿了多年,破了再补,再破再补。
你一直,不舍得扔。
我为你买过的所有礼物,数那一次最轻,也数那一次,你我都分别记得最深。
那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我爱你。
我爱你,虽然这句话,我也总是羞于说出口。
那些年少的激烈,我终于也一一经历。
时至今日,你的家法家教,在懂你之后,我到底还是服气。
我也逐渐磨平棱角,成为你期许的乖顺女儿。
你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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