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的朋友开心,雅科夫也觉得开心。这个女孩儿的出现对他来说是好事。她没有让他重新成为雅科夫三十年前所知道的那个鲁本(那个该遭天谴的傲慢,冷酷,轻率的混蛋);而是成为了现在的他,更接近于鲁本也许本该有的样子。鲁本看到她走来时会皱眉,好像在埋怨她来迟了或衣着不雅。(这两个毛病她过去都犯过,但是她现在从鲁本和雅科夫那儿得到了暗示,不再穿麦尔买给她的衣服,那些艳俗的紧箍在身上的衣服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匹小母马。她的衣着与鲁本的情人格洛丽亚不同,不是她那种偏爱铂灰色和浅金色,直白地说连撒尿都故作高雅的风格,不过雅科夫可不会对鲁本这样讲;布尔斯坦夫人艾丝特的衣着也与她截然不同,那种非常繁琐庄重的老纽约式,配有珍珠和黑色雕纹宝石以及精致的灰色小羊皮鞋,他无意中了解到那双鞋的型号比她脚小很多。现在是莉莲穿着衣服而不再是衣服穿着她了,雅科夫想,她还可以将那条裙子的前摆改短半寸,他会建议她这样做的。假使雅科夫生在法国,说不定能进香奈儿工作室;事实上他说不定能成为香奈儿,因为他们在衣饰珠宝与真正首饰的搭配,充满魅力的日晒肤色,女士长裤等问题上看法如出一辙,尤为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种对自在状态的需求。)鲁本会在莉莲接近时皱起眉头,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笑容就会像晨曦一样在他脸上绽放,他高挺的布满皱纹的双颊就会涌出一片色彩,于是整个世界就都会知道如今只有雅科夫一人所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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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遗失了我的青春(3)
莉莲曾对雅科夫说她觉得鲁本像家人一样亲切。他本人倒是宁愿睡在巴特里公园也不愿活在鲁本·布尔斯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束缚中的。但是他晓得这些——你需要一个住处,你需要食物,你看,你会对自己说,这边的火烧得真旺,你拿了该拿的东西然后就可以安心睡觉了,几周以来第一次有了安全感。莉莲是一个在流浪途中驻足的过夜人,雅科夫曾这样对她说。吃完最后那一小口东西吧,他说,再暖一次手,亲爱的莉莲,然后就出发,在天气骤变之前找到一间属于你的房子。当这个房子的主人回来时,他们就不会再让你待下去了。
每个人都有两种回忆。一种可以被讲述,另一种则牢牢贴附在前一种的内壁,是从过去的事实中析出的一层黏着的黑色油污。
莉莲胸前的刀疤是一道隐隐约约的红线。
她肩上的伤疤是一小块肥厚的椭圆形,粗糙褶皱的紫色四周纠结着薄嫩的白色皮肤,这个伤疤是一把滚烫的金属汤勺底部留下的。有几次,她被感兴趣的男人或女人问到过这块疤痕的由来,但他们的兴趣却有所不同。有一种是充满好奇的关爱,来自于一个男人舌尖轻柔的咯咯声,在晚餐时他可能冷落你因而伤了你的心,但当他后来发现了这块伤疤时他的指尖会在它上面和四周游移,继而移动到你背心的白色纽扣上,好像你是一只美丽却在颤抖的小鸟,嘘——嘘——嘘。
女人们会说,水痘?猩红热?男人弄的?哦,我大腿上也有一个比你这个大一倍呢,知道了吧,像个野兽一样咬我。
鲁本见过无数的伤疤。他身上也有无数伤疤:小腿前侧的蓝色裂痕,又长又宽像一把黄油刀,是在乌曼跳火车时留下的;一个残缺的手指,在卢斯科被斧子砍断的;因冻伤而残废的两个脚趾,直到现在一到冬天他的脚就会隐隐作痛仿佛在召唤它们失去的部分;脖子上的一道白色疤痕,像一条粗辫子,总让他想起在敖德萨度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杀,因此他们必须要做的事就是拎着金属索套沿街追杀犹太演员。你若向人问及伤疤,他们准会给你讲一个可怕的故事,并且希望讲出来的比经历过的更多。你可以拦住一个正准备对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干那事儿的男人,对他说,嘿,约瑟尔,你后背有块疤哩,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吧,然后他肯定会从那姑娘身上安然起身,提上裤子,说道,那个么?那可是个有趣的故事。在步入六十岁之前,鲁本一直都是这样;六十岁之后,他就不愿再提也不想再听了:可怕的磨难,不应有的悲剧,始料不及的命运。人死是常有的事,但当然死去的并不是留下伤疤的人,因此他们才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段故事,让愧疚与庆幸推着他们的手指在伤疤上摩挲,一遍又一遍。
“哎,这是什么?”鲁本说,一边抚摸着她身上那道紫色疤痕。
莉莲让自己的肩膀紧贴着鲁本的手,她什么都没说。如果他再问一遍就好了,那说明他真的很想听,她甚至会给他讲讲她的童年,也许与他的童年没有太大的差别。当然那不是麦尔的童年,麦尔曾将它描述成一场节日,在中央公园乘雪橇,在“花之谷”选购商品,在拉特纳饭馆享受午餐。
“我妈妈是个缺少耐心的女人。”
莉莲正在努力练习发w这个音。鲁本说她会像个真正的美国人一样讲英语的,那时就再也不是初来乍到时的样子了。他确信她会的。
“我妈妈经受了……经受了太多的事情但她不够……不够镇定沉着。”
莉莲现在无论说什么话都要多花去几分钟,这样她就可以斟酌词句了。鲁本却并不在意。他的手已经落在她身后,透过睡裙轻轻捏了一下,似乎他手指一捏睡裙就会裂开,它太薄了。他要告诉麦尔给她买些丝制内裤,她为什么不能有丝制内裤呢,又为什么不让麦尔来买呢?现在才十点,炉火烧得正旺,他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碟子里的一块青鱼,莉莲考虑得真周全。艾丝特知道他午夜时才会回家。那道伤疤绝不是他所见过最糟糕的,即使是在女人的身体上。
我遗失了我的青春(4)
“接着讲,”他说,“接着讲,小猫儿,给我讲讲那个故事。”
莉莲于是讲起了这个她可以讲述的故事。
“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我帮……我以为我在帮我妈妈打理饭菜。她当时正在煮大麦汤,一点鸡肉加几杯大麦。我切了洋葱,将一碗洋葱递给她,然后就站在一旁。我想看,想掺和,想多帮帮她。可我挡了她的道,她去拿鸡肉时跟我撞了个正着儿。她操起滚热的汤勺,然后嗞——,烙在我的肩膀上,好给我个教训。事情就是这样。”
鲁本吻了吻那块伤疤。当靠近时他可以看清楚那一小块丑陋粗糙的皮肤,看清楚那上面细小的刻印和凹痕,想到在二十年前那个女人按在她孩子肩上的那块金属一定也有着同样的印痕。但这块皮肤仍比他身上最美最平滑的皮肤更新鲜更有生机。他的手指又从另一道疤上滑过,那是一道从她的肩膀一直延伸到臀部的纤细的红色刀痕。莉莲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她说:“那么,麦尔今晚去哪儿了呢?”
鲁本说他上周就不清楚这周仍旧不清楚。
“你可以猜一下啊。”
“我才不去猜呢,”鲁本说,“懒得管他的事儿。”
莉莲冷冷地看着他,接着又笑了。鲁本也笑了,但那的确是他的想法。莉莲所不知道的麦尔的去向是麦尔自己的事,而莉莲此时在做的才是鲁本的事。他的手轻拍着她的背,莉莲沉沉睡去。就在此刻,他似乎没有理由去抗拒她。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好像多少年来一直就是这样。
鲁本紧抱着她但是没有持续太久。他蓦然间意识到麦尔今晚可能会直接从剧院回到这里,意识到上周的那件事情(在凌晨两点钟乘出租车回到布鲁克林,又在清早消失,只在餐桌上给他母亲留下了一张愚蠢的字条)不会再次发生。无论麦尔在做什么或是做过什么,他迟早都会回到莉莲身边。
鲁本坐起身,莉莲睁开眼睛,他们一起把床铺好了。他拾起那几个傻乎乎的小枕头,把它们像原样摆好,莉莲亲吻着他的面颊以示协助。鲁本因这个亲吻而欣悦,欣悦于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居家的男人,他一贯并非如此的。他寻思着,在明知麦尔迟早会出现的情况下,自己为何还能与莉莲像徜徉于夏日的草原一样不慌不忙地做爱,并且在那之后还能安卧在床似乎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似乎没有可能去设想麦尔在他们做爱时或是在麦尔的床单上打瞌睡时,抑或是正将麦尔床上的被单拉紧时冲进来继而发作的情景。不可能去想象,但却不难想象,因为这是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会有所预见的。鲁本穿上了衣服。
“穿上你的长袍,”鲁本说,“关于那块伤疤,还是不要给男人讲那个故事才好。”
那个故事没有任何诱惑力,鲁本实际上在说。他是想说没有哪个男人会娶一个讲述着被母亲蓄意伤害的故事的顽强的小娼妇。那无法唤起他们的欲念。
“那我该讲什么?”
“老天,讲什么都好啊。不过你知道女人该给男人讲什么,你知道男人想听什么。”
“哦,就说这个与小婴儿有关,那个与山羊有关,这个是我在取一条面包时留下的。”
“没错。男人们喜欢听这些。那就像背景中的些许旋律,像汽笛风琴演奏出的乐音。”
鲁本拿起莉莲的梳子。“我来帮你。”
“男人们都喜欢听女人说,哦,你是最最伟大的情人。”
“当然。”鲁本说。他冲镜子里的她笑了笑,将梳子顺到发尾,又将发丝缠绕在手指上。“但你不用跟我说那些,没必要的。”
她如果更了解他,便会问,没有必要是因为你很自信么?或者没有必要是因为你洞悉真相而不愿听从谎言么?她可以欣然接受这不算伟大(宏大、雄伟、气派、辉煌)的爱情。这已经很令人愉快了,一点点不期料的温柔的亲吻,没有什么东西夺走她的理智。她更喜欢这样的感觉,鲁本也是一样。她对此十分肯定。
我遗失了我的青春(5)
即使当莉莲头向后仰去,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