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念东没有叫伯伯。直到发射车一样敦实的将军走出帐篷，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他呆在那里，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帐篷里没有声音，只有将军得意的快速闭合的双唇，好像一名哑语老师在讲台上卖弄自己博深的学问。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国大地上，他感觉有一团冷空气不走运地钻进嗓子里，他的嘴唇冻僵了，他的全身也冻僵了，整个世界都冻僵了。
个子窜得不小，就是没肉。看把你冻的……将军捏捏吕念东的胳臂，把棉大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我马上就回北京了，这个留给你。
外面是威严的方阵。将军的坐骑已经发动。吕念东披着将军留下的棉大衣，走到自己的位置，呆呆地杵着，像一根没有生命的电线杆。仍然冷。风吹进了骨髓，凉透了心。
“红箭7”整队，转身：报告将军……
没有了将军。那里有一个地下水井的窨盖，昨天，是的，就在昨天，一辆吉普车陷进去了。现在，发射车一样分量十足的将军也一定落入其中。
一切都是幻觉。一场梦。一次交易。一座气势恢弘的海市蜃楼。开发游戏是，导弹实射是，将军所有的话语也是。梦醒了。所有的一切也在刹那间消失了。自己还是自己。吕念东把大衣穿好，让思绪慢慢地回到现实中来。
导弹防空旅十二连五种型号导弹实射完毕，请您指示——
吕念东眨眨眼睛，那个窨井盖安然无恙，将军安然无恙，“红箭7”报告的声音安然无恙。
将军绝尘而去，吕念东怅惘地站在队列里。上下牙齿捉对厮杀，“得得”的声响尤如置身遥远的古战场。万马奔腾，铁骑纷乱……
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捷足先登。从内蒙古演习场返回某市驻地，导弹防空旅立即召开了表彰大会。连队结合重大任务评功评奖，哥几个人人有份，皆大欢喜。申小屋因为地位特殊，又是首枚实射成功，荣立三等功。哥几个美滋滋的，都干得有滋有味。大家决定签约士官，继续在部队干下去。不几天，军人大会上进行民主测评，黑板上只有吕念东一个人的名字。会后开始填写各种表格，去军区总医院体检。吕念东麻木地跟在干部干事身后，感觉自己像一辆没有动力不会行走的发射车，既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地。只是被牵引车快速地拉着，朝一个未知的陌生的领域狂奔。
放心吧。这些不过是走走形式，你的事，首长早就定下了。干部干事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和所有的预提对象一样，担心某个环节会出现差错，于是给他吃颗定心丸。9月份，你就是导弹学院的一名干部学员。再过不了多久，你肩膀上的星星，比我还多一颗。他指指自己的军衔，又说，我去学院接你的时候，得先给你打敬礼。你想还就还，不想还我也没脾气。
吕念东脸上木呆呆的，没有任何表情。他掐着指头数了数，离9月份还有三个月。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新生活的开始，还是自由的结束？
连队门前的冬青树死了。以往哥几个小酌，全是它负责掩护。可惜。顽强的一个树种，冰天雪地不怕，但在人类面前，它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吕念东趴在三排宿舍的玻璃窗台上，茫然地看着楼下。那些靠努力表现以便获取一些政治荣誉的战士，把浇树当成细小工作的重要部分。白天浇，晚上浇。你刚浇完，我再浇一遍。于是这种北方植物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在水中生存的本领，它的根须就腐烂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岸在海深处（二）（6）
吕念东下楼，朝冬青树走去。
没的救了。吕念东晃了晃，冬青树腐烂的根须露出了泥土，没指望了。这些看上去天真可爱勤劳能干实际上十恶不赦的杀树魔鬼。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宿命设下的一个局？吕念东感觉自己身体内部长了成片的牛皮癣，不痛，却痒得抓耳挠腮，难以忍受。心情不好，部队的生活变得无滋无味。从起床号到熄灯号，从熄灯号到起床号，一日生活秩序跟钟表一样死板生硬。他正着数一遍，再倒着数一遍。一样，就像和尚脖子里挂的一串念珠。无头无尾，无始无终。他想起初入军营的生活，紧张疲惫地操课后，立即坐进电脑室，在《穿越火线》里亲历枪林弹雨。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个灵感诞生了。那时候，每天都是新的，刺激的，有意思的。哪怕一点点的小突破，都可以给他带来无穷的快感。兴奋日复一日，进步循序渐进，他最终攻克了那道无法逾越的难关。一个由普通士兵设计的游戏软件，升级为导弹模拟仿真系统，使导弹防空兵的训练热情不断提高，效益成倍递增。继而，全军导弹防空部队迸发出呈几何级数增长的战斗力，吕念东也成为炙手可热的明星。内蒙古小试牛刀，在用导弹打击特种目标中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成绩，在目标的速度、高度以及雷达反射面积都远远超出导弹系统设计指标的情况下，五种国产型号即将报废的导弹捷报频传。一个小小的举动，一座高高的里程碑，标志着中国导弹防空部队，从此开始具备与尖端空袭武器对抗的能力。
那是一种多么牛×而可爱的状态。所有的辉煌都与自己的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导弹防空部队的历史，因为一个普通士兵而改写。
目睹过雅鲁藏布江恢弘气势的人，谁还相信它也会转弯呢？可是面对巍峨耸立、高入云端的神山南迦巴瓦峰，它只能低下姿态，咆哮着绕过去。一切都变了。变成了一场阴谋。他以前认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是毁灭。现在他才明白，影响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它。吕精国，当这个他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在内蒙古的一间小帐篷里从将军嘴里吐出、再一次震动他的耳鼓时，他知道，自己的选择落入了一个早已设置好的陷阱。在这个陷阱里，他要按照别人为他事先打造的通道，木偶一样一路走下去。不需要尊严，不需要自我，不需要努力，不需要付出。只需要听命，任人摆布地听命。自此之后，他将一点点地褪变，一点点地适应，然后浑然不觉地成为依赖性很强的现代动物，用别人提供的宽大、漂亮、舒适的舞台续写自己的辉煌。那是辉煌吗？那是被辉煌，是一种谁都知道怎么回事的表象。对于一个发育健康、智商正常的爷们儿来说，那只是侮辱。
难道一辈子都不能摆脱一种被动的生活环境吗？难道还需要更多的表面繁华、更多的荣耀的光环、更多的由唾星组成的溢美之词来印证真实背后的虚假吗？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费尽千辛爬上梯子的顶端，却发现梯子搭错了墙头。这种扫兴的日子每过一天，对吕念东的心灵都是一种折磨。他担心这种日子越长，越难打破惯性。有一天，当自己在一个貌似充满秩序的世界里顺风顺水、潇洒而去的时候，恐怕连自己都不愿意改变了，还以为那条湍流不息的河流就是为他人生的方向而流淌的呢。 。。
岸在海深处（二）（7）
吕念东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看着新闻联播。今天的世界也是无聊的，时事政治、国际新闻和文化体育报道都是老生常谈，毫无新意。夹在这些事件之间的一条简讯，在他看来是唯一有价值的新闻。
世界著名海啸博士严国桢在东堤岛神秘失踪，联合国有关部门及我公安干警联袂赴岛巡查，因遭遇强烈海啸无果而返。严博士是国际海啸减灾委员会的高级顾问，对海啸的研究做出过卓越贡献。他历尽心血撰写的《海啸秘笈》，对全世界都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很遗憾，也一并遗失。
一个遍身是伤的老人从山洞里爬出来，对着大海喃喃自语，我的《海啸秘笈》，我的《海啸秘笈》……一本沉甸甸的书飘在海面上，随波逐流……
吕念东爬起来，把梦境重新回忆一遍。每一个场景都非常清晰。他打开手电，找出当天的报纸，有关报道比电视详尽。他梦中的老人与报纸上严国桢的照片一模一样。难道严国桢没有死？他留下的重要资料也没有遗失，而是放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报告公安部门吗？吕念东自己笑了。谁会相信呢，那些高明的医生早就下过定论了，他们不把自己送到精神病院就很给面子了。别自作多情了。没有人会相信这种鬼话。
夜很长，困意却一去不返。吕念东把报纸又看了一遍。东堤岛是太平洋里一个不足五平方公里的小岛，在中国和日本相邻的太平洋里。很长一段时间，岛上只有一座寺庙，生活着一位师傅。现在，那里有几十位中国和日本的渔民。东堤岛是个神秘小岛，以前有许多渔民前往参拜。后来登岛的越来越少，诡秘倒是越传越神。这个小岛特殊的位置和地理环境，是观测海啸的最佳地点。严国桢先生从日本留学回来后，长住此岛，已成功预测了七次重大海啸，避免了人类的巨大灾难……
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想法，破译那未知的神秘。念头来得突兀，又执拗地不可抗拒。好吧，人生重要的不在起跑点，而在转折点。选择不对，努力白费。吕念东的心中，有了新的方向。他确信，那里有自己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
至少，可以暂时改变目前被动的窘局。
第二天是周末，申小屋回连队找老同学玩。吃早饭时，吕念东给临桌的谷米克做了个手势，谷米克把同样的信息传递给南天河和申小屋。
本周末自由活动，但不允许离开营房。还是在冬青树下，哥四个很轻松地坐到一起。吕念东打开围棋盒，一粒一粒地摆好。
南天河从兜里掏出啤酒，一人一罐。大家打开后，各自喝下一口，藏在脚底下。
谷米克、申小屋也忙着摆棋子。
东堤岛的事哥几个都知道了吧？吕念东心不在焉地放下一子，低声问。申小屋摇头。
不知道，那就回火星去吧。
哥几个都不说话。吕念东接着说，著名的海啸博士严国桢失踪，他的《海啸秘笈》跟国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