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即便叶家早已没落,她在六岁以前也不曾得到功法传承,但这些都改变不了她自小就认知到自己会修仙,可以追寻长生的事实。
既然一早就有了这个认知,她又哪里算是做过真正的凡人?
凡尘多苦,百年只如苍驹过隙,他们去也同样有着诸多欲望、种种矛盾。那这百年,又该是何其精彩,或是何其贫乏?
此时小雯已自觉站起身,半蹲着行了个礼道:“奴婢见过十三娘。”
叶青篱待要跟着起身,却被十三娘按住肩膀,她半掩朱唇,哎哟哎哟地道:“行啦行啦,你还跟我讲究这些虚礼?”
然后她也不客气,便在叶青篱用饭的小圆桌旁坐下,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细腻的汗珠,开始亲亲热热地跟叶青篱拉起了家常。
叶青篱一边听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随在她身后过来的两人。
这两人都是高壮的年轻汉子,一色浅灰短打,光看那体型就能让人感觉到那衣服下肌肉坟起,充满了力量,他们的目光锐利坚定,下盘稳当有力,太阳穴也高高鼓起,看这模样功夫应该不弱。
叶青篱估量着:“他们修的应该是外门功夫,这种凡间的武技虽然只沾了武修皮毛,但也不是我现在这个状态所能对付的。所幸我一开始就没想要跟这十三娘正面对抗,不然这永乐教坊里,像这般打手护卫可还不知道有多少。”
十三娘就在那边说:“只说这城主府呀,富丽辉煌,可真不是我等凡人所能奢想。织晴,你姐姐我呀便是进去转上一圈,也觉得沾了仙气,年轻不少呢。”
叶青篱心中暗道:“莫非那城主也是修仙者?这倒不无可能,如张兆熙就是拜在那个枫晚城城主门下,或许此间的城主都是修仙者也说不定。这制度……倒是同连城派有些相似。”
她又觉得好笑,这画中世界却怎么可能跟连城派扯上关系?
十三娘说起城主府便滔滔不绝,一脸艳羡。
修仙者不理解凡人,凡人却是仰望修仙者的。
“姐姐这一去可真是开了好大眼界,叫人羡慕。”叶青篱也就顺着她的话题恭维了一句。
十三娘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又拍拍叶青篱的手,说:“织晴啊,这一次可不是姐姐偏心,只带良意过去,却不带你。你也知晓,城主大人有令,传上个月十五的舞魁前去献舞。你从前虽然是咱们教坊里的头号人物,可最近这几个月,却在舞魁赛上连连失利,姐姐虽然有心偏袒你,却也不好做得太过呢。”
叶青篱听的分明,虽然不怎么了解前因后果,但也敏锐地感觉到了,十三娘说这话,一半是安抚,还有一半却是警告!
她这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说:“你要是还这继续失利下去,我可就不会像以前那样捧着你对你客气了。”
叶青篱隐约猜到织晴近来怠懒的原由出在张六身上,而那个舞魁赛,看起来是每月十五才举办的,巧合的是,今日恰好是十五号。
“织晴前段时间身子不适,给姐姐添麻烦了。”叶青篱便笑了笑,随口说着些套话,心里继续思量:“织晴如此作为……对那个张六用情,竟已是深到这般地步了么?”
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悲凉。
十三娘又道:“你呀,可是姐姐心里的宝贝疙瘩,便是麻烦,姐姐也只能接着呢。”
这话看似客气,实际上抱怨的意味越发浓厚了。
叶青篱便垂下头,只留个半侧脸给她,一径装羞涩。
十三娘有些讶异地打量了她一眼,又转动眼珠子,笑道:“好啦,姐姐又不是怪你,你这丫头可真是的……不过,不是我说呀,那位张六公子可有一个多月没来咱们教坊了呢。上个月你输了舞魁的位子,说自己身子不适不能接客,姐姐怜惜你,便依了你。今日嘛,你既然胃口大开,想必是身子大好了?”
叶青篱着实被这“接客”二字碜得心里发寒,不过从弄明白现今身份起,她就对此有了思想准备。虽然绝不愿糟蹋了自己,但如今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笑了笑,试探着问一句:“姐姐,今夜我若是摘到了舞魁桂冠呢?”
十三娘眼睛一亮,笑得愈发亲切:“有这样的志气,才是我们永乐坊的织晴嘛。好姑娘,你做了舞魁只管自己点灯挑人便是,姐姐今日做主,夜间投掷花束,凡是入了三围之人全凭你挑。教你挑个如意可人的好郎君,今夜陪他小登科!”
这一番话听得叶青篱似懂非懂,只知道“登科”是神州中土平原一带的说法。因为连城派由十六主城组成,他们实行城主联盟,以集中向下管理的方式来管理门派,还设置了科举。科举有三榜,上榜者称大登科,而新婚洞房便城小登科。
昆仑一带不曾存在科举制度,叶青篱还是回想其曾经看过的那本《神州地域志》,才听明白“小登科”为何意。
她强忍着才没有改变脸色,心里着实哭笑不得:“由我挑人?原来这就是做舞魁的好处?”
这点好处也算聊胜于无,至少她可以挑个比较好对付的。
至于那“点灯”、“花束”、“三围”等语,她也只能再找机会慢慢理解了。
暗地里,叶青篱也想:“这十三娘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说话绵里藏针,一言一行占尽主导,我比她实在是差多了。不过她只提张六,却不说我今日出门之事,大约也有要示恩的意思。”
好不容易,等这个难缠的十三娘满意离去,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小雯忽就懊恼地坐到叶青篱面前。
“就知道她不安好心!”小雯轻啐一声,“硬逼着姑娘再去夺那舞魁,这一来,姑娘好不容易荒废几个月才降下来的赎身钱,可又得涨上去了!真是可恶可恶!”
叶青篱才知道原来舞魁的位子还跟赎身价钱相关联,她暗里颇为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现在却只能顾得眼前,这舞魁的特权可一定要争取到才好。”
十三娘这一招可真是绝妙,这种摆明了包裹着鸩毒的蜜糖,偏偏叫人不得不抢着吞下去。
“张六公子既然不能再过去……”叶青篱低叹道,“我也不过是回复从前而已。”
小雯的眼睛却有些泛红,撅着嘴好生委屈地说:“姑娘,你好不容易把身价钱降到一千标准灵石,我们……我们这边也已经存了八百三十一颗灵石,这、这一夜过去,可不知道又会涨到什么程度……”
叶青篱暗惊,没料到织晴原来竟攒了这么多钱。
她扯动了一下嘴角,笑道:“可我若是不能做舞魁……”
“十三娘定会给姑娘随便塞一个不知道有什么恶癖的客人!”小雯截住话头,忽然扑过来抱住叶青篱,大哭起来,“呜呜……呜……姑娘,你怎么能再受那样的苦?算了,算了,这身价钱还是让它涨吧!那些狗东西简直、简直不是人……”
她忽又推开叶青篱,自己打了自己一嘴巴:“呸!什么话也拿来说!”然后她起身慌慌张张地走开,“姑娘,我去给你泡茶。”话音未落,一溜便快步走了。
叶青篱勉强猜到,小雯话中之意是说,十三娘往往会给手下不听话的姑娘塞一些行止极为恶劣的客人。至于这个恶劣究竟会恶劣到什么程度,叶青篱本身从未接触过此事,却着实难以想象。
不过只看小雯这表情语气,就可以知道那种事情绝对很恐怖。
“这烟花之地……”叶青篱忽然轻笑着自嘲了一声,“倒是教我看到了一出精彩的阳谋,这般手段,十三娘真是高明!好生高明!凡人智慧,果然不容小觑!”
夜间倏然来临,岐水城中水路四通八达,一道道水岸边上杨柳随风,各种形状的花灯高高挑起,流泻了这水国的遍地金粉,胭脂丽色。
如岐水城这般深居内陆平原,处处繁华安逸的中型城市,最是容易滋生风流。
当永乐教坊内丝竹飘摇,撕开白日里端庄假象时,此间人流也格外的喧嚣起来。
“哎呀呀,周兄也来品赏美人儿?”
“郑兄真是好兴致啊,就不怕家里那个母老虎了?”
“刘公子,哎呀您来得正好,这边请!这边请!”
“……”
赵熙远远地站在人流边缘处,俊美的面容半遮在阴影中,眼里闪着莫名的光芒。他右手拇指上套着一个玉扳指,半握拳头,一边摩挲着扳指,他忽然轻嗤一声:“真是好热闹。”
他身后跟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这人的半垂着脑袋,五官在暗处显得有些模糊,只是整体身形俊秀,不似寻常小厮。他听到赵熙说话也不敢搭腔,只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赵熙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你近来不是一直念叨着此处么?何以到了这里之后,反倒没了精神?”
这小厮的嘴唇微微蠕动几下,却没发出声音,若是有能懂唇语的人在此,便知道他是在说:“我一个人来当然好,有你在前头就什么都不好了。”可惜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只能耷拉着眉眼,暗自里又期待又焦急,还有些愤怒。
赵熙背对着他,等人流稍稀时便迈步向永乐教坊内走去,身后的小厮又没精打采地跟上。
没等两人走上几步,十三娘忽然自里侧一道门中转出来,扬起笑脸便迎上赵熙,抛着媚眼说:“大公子真信人,说来捧场,今夜果然便来了。”她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同赵熙相隔的距离也不远不近,既显得亲热,又不至于使人反感。
赵熙俊朗的眉目上便也露出个适当风流的笑容,右手食指轻轻抚过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十三当家也是个妙人!”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带着些挑逗意味,又绝不越雷池一步。赵熙身后的小厮苦着脸,悄悄瞥了这两人一眼,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痴痴出神。
有十三娘引路之后,赵熙带着小厮便同大队人流分开,自一道侧门进了景园,然后走小路步入到院中碧湖旁边,这景园当中内嵌的小湖其实有香艳的名字,叫做胭脂湖。
此刻胭脂湖边挂满了颜色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