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经没有第二个话题,一开口便是宦晖。
自由建议:〃说说你吧。〃
宦楣不同意,〃我有什么可说的。〃
又沉默下来,然后两人齐齐开口:〃宦晖……〃
马上苦笑噤声。
一天清晨,自由在阅报的时候轻轻嚷出来:〃眉豆,快来看。〃
〃我不要看,我没看报纸已有大半年了。〃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读给你听。〃
〃我不要听。〃
自由不理她,自管自读:〃独立花园别墅出售:位于本岛麦花臣山道七号花园别墅乙间,地契九千尺,上盖面积约六千尺,独立花园,有盖车房,有泳池,全海景,可自住及收租,即交吉。〃
自由放下报纸。
宦楣本来在发呆,连忙缓过来,〃麦花臣山道七号,这个地址,听起来熟透了。〃
自由说:〃是,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我在那里做过客你知道。〃
〃是我知道。〃
自由把报纸搁在一旁,〃那间豪华的宅子,不知将由谁得了去。〃
宦楣说:〃新贵。〃
自由疑惑的问:〃房子是宦家盖的吗?〃
〃不是。〃
〃那么,你们之前,谁住在那里?〃
这个问题可真把宦楣问倒了,她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件事,〃我不晓得。〃
自由的想象力却奔驰开去,〃他们又为什么搬走?〃
〃你得问我母亲。〃
〃我发觉这间豪华住宅简直可以道出本市沧桑与兴衰史。〃
自由永远这样乐观。
〃宦家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宦楣轻轻说。
〃不,〃自由反对,〃宦家在那间大厦里的一章已告终结,但是故事仍然继续。〃
宦楣感动了,她说得真好。
〃我们一定得努力写下一章。〃自由站起来。
〃你有事?〃
〃我兄嫂开了一间小小花店,我去帮忙,赚点零用。〃
是,宦楣颔首,另外一章。宦家的女人一个个自力更生,已与前文无关。
她收拾公事包上班去。
回到新闻室,第一件事便是捧着电话与运输署的发言人纠缠,她看见老赵用手招她。
她结束对话过去。
他脸容很严肃,〃明天立法局辩论白皮书,可能要否决直选。〃
宦楣看着他。
〃我要派你去访问邓宗平。〃
宦楣立刻垂下双眼。
〃他对这件事一定有十分激烈的观点。〃
当然,宦楣想,这件事是他心头肉。
老赵说:〃该宗任务就派给你了,你对他应有充分认识,听说他做过你老师。〃他听到的还不只这个。
〃能不能派别人去?〃宦楣鼓起勇气。
老赵看着她一会儿,温和的说:〃眉豆,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可以预见邓宗平将成为明日之星,无可避免地牵涉到许多新闻,我恐怕你会避无可避。〃
宦楣自喉咙底里说:避得一时是一时。
老赵笑,他听懂宦楣的腹语,于是说:〃适应新生活最简单的方法是把旧生活忘掉。〃
宦楣终于说:〃我去。〃
〃好了。〃
〃还有一件事。〃
宦楣转过头来。
〃今天史提文笙离职,我们到牛与熊送他,你也一起来吧,我们都渴望听听你的笑声。〃
宦楣说:〃我会出现,但不肯定是否还记得笑。〃
〃你当然记得,欢笑同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之后,永远不会忘记。〃
〃谢谢你。〃
〃甭提。〃老赵挥挥手。
〃啊,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你同许绮年有无进展?〃
老赵即时垂头丧气,〃她叫我减掉十公斤之后再约她。〃
宦楣忍着忍着,走到茶水房,才对着墙角笑得弯腰。
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延续,适当的时候,她还得练习笑。
下午,宦楣收到一封信。
厚厚一叠,在手中秤一秤,很有点份量,宦楣认识墨水的颜色,以及这一手钢笔字。
信壳上贴着法国邮票,是一张毕加索的和平鸽,信自巴黎一①六区朗尚路的邮局寄出。
他又调到花都去了,抑或纯粹度假?
不拆开信就永远不会知道。
宦楣深深想念这个人,无限的感激他,但正如智者所言,不忘记旧生活,就没有新生活。
她看着信封,下了决定。
刚在这个时候,一个同事经过,看见信上别致的邮票,马上问:〃小女集邮,可否赐我?〃
宦楣随和点点头,取过剪刀,小心翼翼把邮票剪出,交给同事,他千恩万谢的收下走了。
自信壳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
宦楣看到的字有〃月未落〃,接着另一行〃黄昏〃,第三行〃已过一朔〃。
她拿着信,到影印房,轻轻把它放进切纸机,按了纽,一刹时整封信化为碎面条。
宦楣蹲下,把每一条碎片都仔细拾起,装进一只大牛皮信壳,封好,抱在胸前。
她哭了。
过了两天,邓宗平在一个招待会上,愤懑抨击白皮书否决直选,是完全背弃大多数市民的意愿,违背四年前的承诺。
宦楣偕一位负责摄影的同事坐在一角听他的演说:〃当局用民意反民意,混淆视听,似是而非,侮辱市民智慧。〃
宦楣的同事啧啧连声:〃哗这么大胆的言论,这小子有种。〃
宦楣微笑。
邓宗平并没有看到她,继续说下去:〃市民仍拥有无形的信心一票,数以千计载满汽车、日用品的货柜,远离本市,着实有助本市成为第一大货柜港。〃
听众哄然,苦笑连连。
同事竖起大拇指,〃好!〃
宦楣瞪他一眼,〃公众场所,勿谈国事。〃
同事看她一眼,〃实不相瞒,〃他心痒难搔,〃听说你们曾是好朋友。〃
宦楣大方地回答:〃现在也仍是朋友。〃
〃但是明显地疏远了,为什么?〃
宦楣轻轻答:〃我想我配不上他。〃
〃胡说,〃那摄影同事大抱不平,〃我看你们不知多匹配。〃
宦楣忽然之间对一个陌生人吐出真言,〃他要做的正经事太多,哪有时间造福家庭。〃
同事惋惜地说:〃对,应付得现场观众,就冷落家庭观众。〃说得这样趣致,他自己先笑起来。
宦楣也跟着笑。
邓宗平演说完毕,众记者一涌而上去做专访,宦楣不甘人后,排众而上,把麦克风递上去。
邓宗平终于看到了她,四目交投,百感交集,在这一刹那,两人所获得的了解,比他们以往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为多。
宦楣趋前去发问:〃邓律师,可以看得出你感到本市有狂飚将至。〃
邓宗平凝视她,〃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形容。〃
全书完宦楣立刻出门,以为宦晖在等她。
美术馆就在酒店对面马路,她买了门券入内,走到那幅名画面前,只看到聂上游。
他笑说:〃我们不能继续这样见面,人们会开始疑心。〃
宦楣低下头微笑。
〃我们去吃点东西。〃
他刚要拉她到食堂,忽然松开手,低声匆匆说:〃明晨十一时半洛克菲勒广场,找张台子喝咖啡。〃然后撒手走远。
宦楣也习惯了,若无其事地在荷花池前坐下,与身边一位老太太一起静寂地欣赏这张印象派名画。
她坐了很久,肯定聂君已经远去,才独自到礼品店选购若干卡片以及小件头工艺品,直选到美术馆关门。
她叫了简单的食物到房间,只略动两口。
街上照例呜呜警车声不绝,凄清恐怖。
宦楣躺在床上,发誓此刻她愿意嫁给第一个来敲酒店房门的男人。
她把闹钟取出,拨到九点钟。
睡是睡着了,整夜梦见自己迟到,极迟极迟,迟得不像话,迟得广场上所有的咖啡桌经已收起,改为溜冰场,她知道毛豆已走,放声痛哭。
惊醒时枕头的确潮湿。
她不敢睡去,估计只有十分钟路程,一直看着时间,挨到十一时十五分,有种感觉,是浑身肌肉僵硬,呼吸系统变得似生锈铁管,紧张得晕眩。
她慢慢下楼,没发觉有人跟踪。
一直朝目的地走去,途中还停下来向小贩买只热狗吃,嘱他多放些芥辣。
走到洛克菲勒广场,金色的普罗米修斯像手中掬着一朵火,宦楣的心也似受煎熬。
接近吃午饭的时间,广场的人渐渐多,宦楣站了半晌,已经过了十一时三十分,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宦楣细细用目光寻遇,没有宦晖。
她开始急。
侍者带她入座,她叫了一杯咖啡坐下。
一位女游客背着照相机走过她身边,撞一下,连忙说对不起,跟着一句是〃看你对面〃,宦楣猛然抬起头,看到宦晖同自由站在喷泉边的栏杆前,正向她凝视。
宦晖反而胖了,有点肿的感觉,他似笑非笑,向妹妹轻轻挥手。
宦楣再也无法控制,不顾一切站起来,要向哥哥走过去。
才迈开第一步,已经有人与她迎面相撞,原来是个冒失的侍者,手中捧的饮料摔得一地都是。
宦楣冷静下来,这一切当然不是偶然的,待她再抬起头来,宦晖及自由已经走开,前后不过数十秒钟。
她付了帐,离开挤迫的广场,钻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刚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尽。
现在,至少她知道宦晖安然无恙。
宦楣再也没有收到任何电话、便条、讯息。过一日,她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紧接着上班,上司老赵看她一眼,〃你没有事吧,面色像个病人。〃
宦楣正懊悔出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与聂上游话别,就这样风劲水急,一句话都没有,分了手。
不管有没有机会重逢,宦楣本来都想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
一时又想,这样也好,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像战时情侣,今日在一起,明日拆散,生死难卜。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也许数十年已经过去,尘满面,鬓如霜,面对面可能也不再认识对方。
邓宗平终于找到宦楣,听到她在电话中一声喂,立刻说:〃我马上过来。〃如释重负。
他以为她不顾一切抛下母亲及工作随那登徒子私奔流亡,整个周末紧张得食不下咽。
问她家佣人,一味说小姐不在家,问许绮年,又不得要领,邓宗平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抱着电话机打遍全世界找宦楣。
白天每隔半小时致电宦宅,到今朝才知道她上了班。
放下电话,他几乎没流下泪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嘱咐秘书该日不再与任何人接头,便直奔电视台。
他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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