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止是西夏和辽国,也不止是官家允或是不允。大宋开国数百年,从未有过骑兵取胜的先例。纵使有汗血宝马在身,我也担心……”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似乎有些不忍,“再有便是,如今大宋国力空乏,哪里还能征调粮草,支持这场无谓的战争?”
数百年来,西军戍边、屯田、开战,朝廷粮草丰足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再勇武的汉子、再精良的盔甲,若是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开战完全就是个笑话。他比谁都清楚战争的残酷,也比谁都清楚,帝姬虽然一向神机妙算,却根本变不出半点粮草来。
种沂低下头,静静地望着她,轻声说道:“这一回,听我的好么?”
“你打算如何去做?”她亦压低了声音。
“拖。”种沂有些无奈,“如今别无他法,只能想方设法拖下去。无论挑起他们君臣失和也好,引得他们乐不思蜀也罢,总之尽量推迟这场战争的来临。”
她同样静静地望着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道:“方才你说,‘推迟’。”
“对,我从未否认过,宋辽之间必有一战。”他站起身来,有些寂寥地在房中走了两步,又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很是苦恼。赵瑗亦站起身来,扶着梳妆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若是辽国日后羽翼丰满,再难撼动呢?”
种沂一怔:“瑗瑗?”
“虽然我也不赞成,现在就同他们划下道儿来。”她眼中的阴霾之色更浓了,“但无论如何,燕云十六州,那是半点也不能让的。”
“我晓得。”
她脸色和缓了些:“既然将军晓得,那便放手去做罢。我……”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才又说道,“我只在一旁看着,什么话也不说。但今天下午,我是决计不能现身的。有人认得我。”
种沂轻轻“嗯”了一声。
这种涉及“合围”的会议,必定会有枢密院派遣过来的监军在场。也不知道赵桓回国之后,派来的监军是谁、认不认得她。无论如何,小心一些也是好的。
他低头看着她,说道:“那我先去了。”
她微微点头,冲他一笑。
种沂离去之后,赵瑗立刻挽起了丫鬟,换上官邸中侍女的衣服,在府中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她认真地观察了一下议事堂的格局,确定好最佳的偷听地点,然后才摸摸手腕进入空间里,预备下午开场的时猴再来听。
空间里已经被各种各样的物资塞得满满当当,她坐着稍稍有些挤。
如今这里头的金银铜铁铅已经多到用不完,过两天她就取出纯铜和纯铁,给西军打造一批新的盔甲。纯铁生脆,应该参杂些碳,最重要的工匠和淬炼钢铁的法门……赵瑗在空间里坐了一会儿,心中又涌起了十七八个念头。她觉得自己应该去睡一觉,省得又是天生的劳碌命,停不下来。
约莫在空间里坐了三两个时辰之后,她悄无声息地跳了出去。
时间掐得正好,地点也挑选得正好,议事堂里已经传出了愤怒的咆哮声。
……糟了,她听不懂契丹话。
赵瑗恨恨地跺了跺脚,透过窗棂朝里头看去。一张长长的桌子分别坐了两拨人,个个面红耳赤地朝着对方开骂。种沂坐在长桌的最尽头,幽深的黑眸里透出了几分冷意。
与此同时,耶律大石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什么,长桌另一头的辽帝拢了拢袖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同样从口中吐出两个音节来。
“办不到!”
这头的韩世忠突然暴喝一声,“澶渊盟誓,那一条写了燕云十六州归辽国所有?还请二位指给老韩看看!”他一时气急,说的是汴梁官话,对方的人,倒有大半听不懂。
但赵瑗终于听懂了。
他们……果然……
“西夏合围”,不过是个幌子。
“韩将军。”耶律大石似乎是客随主便,也换了汴梁官话说道,“那么澶渊盟誓中,又有哪一条写明,燕云十六州归宋国所有?若是贵国并无合作的意向,那便——”
他轻轻“哼”了一声:“本国与西夏国并无深仇大恨。若是宋国不想承认澶渊盟誓,本国自然会挑一个‘愿意承认’澶渊盟誓的好友,永结百年之好。”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是让出燕云十六州,还是面对西夏与辽国的共同反扑,这道选择题,可当真不那么容易做。
“呵……”
长桌尽头的青年将军轻轻笑出声来,目光愈发幽深,隐隐透出几分锋锐的意味来,“看样子,今日必定有一方,要撕毁澶渊盟誓了?”
第87章 撕毁澶渊之盟〔二〕
这下子;周围静得连针都掉不下来了。
周围的人齐刷刷看向了种沂,目光中夹杂着惊疑、愤怒、不解、担忧等诸多情绪。种沂自己却不甚在意;静静地望着耶律大石,眼中透着一种谁也看不懂的情绪。耶律大石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陛下与大石林牙都是人中龙凤。”种沂慢悠悠地说着;目光从左到右一一掠过众人;眼眸愈发深邃幽黑。他微微后仰了身体;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从薄唇中吐出了几个字句;“切记这里是大宋。大石林牙可千万莫要冲动。”
“你在威胁我。”
“大石林牙说笑了。”他慢慢睁开眼睛,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与温润;“某身为大宋戍边将领,怎会私自挑起宋辽两国争端?不过方才贵国众使的样子……”
“你试探我们!”耶律大石砰地一声拍响了桌子。
“不。”他摇了摇头,“非是试探;而是——警告。”
青年将军慢慢站了起来;银色铠甲微微泛着凛冽的光;冰冷肃杀之意刹那间充斥整个大堂。“这是;警告。”他一字字重复着;表情坚毅且沉静;半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大宋不惧一战,想必陛下还有大石林牙也知道这个道理。否则,今日陛下又何须前来旁听?”
此话一出,辽帝瞬间黑了脸。
两国邦交讲究一个关系对等,对方官阶最高的,也是旁边身穿绯袍的那位,顶天了是个二品。若真要议事,耶律大石一人足矣,辽帝根本没有旁听。方才种沂说得不错,辽帝之所以前来,一是为了防止宋辽两国彻底撕破脸,而是为了防止耶律大石暗中动手脚。
“某今日以大宋守将的身份,再重复一次。”青年将军冷冷地环顾着四周,低醇的声音如同承载了泰山的重量,“燕云,寸土不让;我大宋,亦不惧一战!”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议事堂中久久回荡着,辽帝与耶律大石脸上青白驳杂,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对方有人想要拔刀,立刻就被耶律大石拦了下来。两国之间的确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涉及到疆土的事情,自然是寸土必争、寸土不让。
至于辽国先前在燕云的“经营”……
呵,瞧瞧罢,帝姬早就下令将燕云同化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连半丝辽国的痕迹也找不出来,甚至还抛弃了原本流行的契丹话,改说汴梁官话、书宋国文字、流通大宋的金银铜钱。而交子,这个曾经被燕云人视为“白条”的东西,也早就流行了起来。书同文、车同轨,当初辽国如何经营燕云十六州,如今大宋便一一对付回去,半点也不会出差错。
“你、你你……”
长桌旁边突然冒出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静寂的大堂中显得分外突兀。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去,发现是方才那位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声音尖利,如今是个人都晓得他的身份了。他指着种沂“你”了半天,最终憋出一句:“你大逆不道!”
青年将军微微皱眉,嘴角却不自觉地弯出一丝冷意。
“官家未曾下旨、枢密院未曾下旨,在这里,便是咱家最大。你你你……”
“哈哈哈哈……”耶律大石突然大笑了三声,不,四声,然后表情严肃地对种沂说道,“将军还是先处理好自家的事情,再来与我好好商议罢。”
“是啊。”种沂点点头,看看辽帝,又看看耶律大石,“越俎代庖,确实该杀。”
此言一出,辽帝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种沂似乎什么也没瞧见,转头静静地看了那位绯袍宦官片刻,铮铮两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雪白的剑锋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光,趁着他一身银色铠甲,愈发肃杀且凛冽。绯袍宦官似乎被吓住了,手指尖指着种沂,颤声说道:“你、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种沂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是剑冷了,□□晒晒日光。”
呵、呵呵。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韩世忠吊儿郎当地枕着胳膊,对着空气说道:“少郎君真是越来越有帝姬的风采了,哈哈……”
种沂闻言,轻轻闭了闭眼睛,声音低得几不可察:“若是她在,必定不会是这样。”不过,这句话除了他旁边的几个人之外,谁都听不见。
“你你、你大胆!”绯袍宦官的声音更尖利了。
“今夜大人的奏折上,可要上句‘种家子胆大包天’么?”
“你你、你胆大妄为!”
“您这句话车轱辘转了许久,您不觉得无趣么?”
“你你……”
呛啷!
种沂收回长剑,转过身去,对着耶律大石,一字一字地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知大石林牙是决议与我合谋西夏,还是在此地休养三两个月,静候我大宋官家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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