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霜降后十日,三司同三品以上高官都要会审京畿附近的死囚,称为“朝审”,朝审后把死刑案分为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祖四类,除情实类由当朝天子勾决后执行外,其他三类均可豁免。
会审那天去了很多人,将大理寺衙门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许多人只是为了目睹一下这位美艳绝伦有着数多裙下之臣的女道士。
由于陪审张居正的要求,在大堂靠近堂口的地方,为我设了一个座位。
大堂上的公案前坐着三人,主审是枢密使裴澄,两位陪审分别是吏部尚书张居正并京兆尹温璋。
两排差役喊过威武,由提刑按察使将人犯一个个带到堂前复审。
押解到大堂外候审的死囚犯大约七八个。有五大三粗杀人越货的壮汉,也有身形矮小獐头鼠目的贪官污吏、还有缉捕多年的谋杀朝廷要员的要犯。
霖带着枷,站在他们中间,视线越过大堂前庭投向我这边,眼神淡定凄柔。
人犯是按顺序一个个被带上公堂,接受庭审官员的简单问话后便作定刑结案,然后被带下堂去,收监看管。
轮到霖上堂复审的时候,后面已经再没有其他人犯。
她甩开架着她的衙役,缓步走到堂前站定。
啪!裴澄的一声惊堂木拍地惊天动地。
大胆!公堂之上,见到主审官员,安敢不跪?尔眼中可有朝廷王法?
霖抬头望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屈腿跪下。
犯妇,你可知罪?
知罪,贫道甘愿伏法!她没有抬头,却仍旧没改道士的自称。
案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将案宗归于情实之类,案犯押下,俟秋后问斩……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听到裴澄的最后判决时,我看到张居正蹙起眉头,慢慢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点了下头。
那温璋先看了看张居正,又将目光转向裴澄,亦点了点头,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
忽然听到大堂外观望人群的后有人高声喊冤。
一个位眉清目秀书生模样的人海扒开人堆,挤进大堂,在三位主审面前咕噔跪下。
那绿翘是草民所杀,与道长无关,望大人明察。
大堂外人群爆发出一阵私语声,公堂上的三位官员也都有些猝不及防,呆愣在那里半天。
我在一边看着那人的背影和侧脸,觉得他的身形模样好像自己十年前在江陵见到的李亿。
那裴澄惊堂木一拍,大堂内外便立刻悄然无声。
堂下所跪何人?
京城乐师陈韪。
为何在此喧闹公堂?
草民前来自首,那侍女是草民所杀,与道长无关。
你说那侍女绿翘是被你所杀?
正是。
可有证据?
当日我前去方寸咸宜进香还愿,恰逢玄尘子道长云游在外,唯遗那侍女绿翘在道观中接待香客。小人见那女道人长得风韵可人,又正值妙龄,便起色心,欲与其成就鸾凤之好。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见智取不成,便只有强求。将其哄骗到道观的后花园中,厮打之间,失手伤了她的性命。记得当日我俩纠缠在一处时,指甲刮破了那女子胸前的一点皮肉。大人可问当日验尸的仵作,是否查出此伤。
霖跪在一边低头不语,只是静静地聆听,仿若公堂之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一般。
宣仵作。裴澄对公案下的衙役吩咐道。
不一会,差役带上一名身形矮胖的男子。
那女尸胸前可有抓痕?这次是温璋问那男子。
男子仔细想了想,又翻看了一下手中的记事簿。
回禀大人,尸体胸前确有抓痕,亦有与人行房的痕迹。
哗一声,公堂外围观的人群又炸开了锅。
温璋扭头看看身边的裴澄。
裴大人,这……
那裴澄一拍惊堂木,一脸怒容地问道:验尸结果中,死因为何?
回大人,尸体表皮遍体鳞伤,多处瘀青,头部有为钝器所伤的痕迹,应是被人用钝器活活打死。那矮胖男子恭敬地答道。
陈韪。
裴澄转而又问跪在堂下另一名男子。
你杀死那侍女所用何凶器?
道观花园中的一枚石块。
那女子可曾与你挣扎相抗?
有过!小的正因见其多番不从才用石头将其击杀。
大胆刁民!当日验尸的案宗中早就写得明白,尸体表皮伤处似为扁平坚韧之物拍击抽打所伤,指甲完整,无挣扎追逐痕迹……你却说是你在道观花园中行淫后用石块击杀。分明是在捏造是非颠倒黑白!你还有何话说?你若是局外之人,又怎将本案中道观清静地中男女苟且偷欢的事情说的这般惟妙惟肖!?那与绿翘通奸的男子定是你!你可认罪!?
惊堂目一拍,那陈韪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短短的几个问题,就板上钉钉般地审结了这庄案子。
即便那乐师的出现曾经一度制造了柳暗花明的假象,却也终究没有挽回山重水复的末路。
想起张居正在流云芜草时曾经跟我说过的话:位及权臣之人的城府,非你这混迹江湖之辈所能揣度。
脊背不由泛起一阵寒意,莫怪连心思缜密的张居面对朝中之事正也这般谨慎。
这裴澄,的确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刑犯薛若琳,虽身为道士,却不思修心养性洁身自好,与香客私通,又因嫉妒侍女与香客有染将其鞭笞致死。着其秽乱纲常,伤人致死之罪,维持原判,押下,俟秋后问斩!张韪与道观中未婚侍女偷奸在先,捏造证词扰乱判案在后,庭杖三十!退堂!
刑签落地,几个衙役手执刑杖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按住那张韪便打。
公审是在未时升堂的,此时的天色已近酉时。
这个时候结案退堂,时机把握得着实得当。
围观的人一层层散开。
她从我身前经过,望我一眼,然后被衙役架上囚车。
那眼神是完全游离于形骸之外的,我甚至不能确认她是否是在看我。
只有看破了生死和名利的人,眼神中才会有那样绵亘而磅礴的忧伤,绝望一点一滴进而汇成深不见底的汪洋。
若霖……
大堂上正挨着板子的陈韪大叫她的名字。
我不该有负于你,不该有负于你……
我站起身,整理一下有些微皱的长衫,缓缓走出已经变得有些空落的大理寺衙门。
又是一场情爱交织的闹剧。
谁爱了谁,谁背弃了谁?
谁路过了谁的前世今生,谁辜负了谁的今生前世?
晚上一起去喝酒啊?张居正从后面匆匆追上我的步子。
不用去应酬裴大人和那京兆尹温章?
嗯,已经推掉了。
只为陪我的话,你大可不必如此的。
呵呵,只是喝一壶而已。他笑声里有些无奈和苍凉。
那天晚上,我们的话出奇的少。
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可以喝个痛快,仅此而已。
从未见到他喝酒时如此凶猛,倾江吞海的架势把我吓了一跳。
抽刀断水,借酒浇愁。
如果一种感情没有出口,便会沉积成对酒的渴望,对于无法倾诉的人,这种感觉尤甚。
我与他就这样一直喝到酒肆打烊,然后在门口道别,摇摇晃晃地回到驿馆。
夜晚宁静幽深的巷口,我听见背后传来他大声的吟诵,那声音道:
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不堪怜。
邀酒摧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
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
小楼寂寞心宇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
霖问斩的那天早上,天开始下雨。
我最后一次到大牢里看她。
她将杂乱的头发梳理好,挽在脑后。
面色红润,有淡淡的不甘和贪恋的幽怨,但与之前相比却已经几乎不亦察觉了。
这样的转变,或是因为她真的看透并且感到超脱,或是哀莫大于心死。
眼神依然清澈,将所有的得失看在眼里。
那眼神让我尴尬,感到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压抑。
心头压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或许当初救她的时候,我就应该把真相告诉她,那些她一直信任和倚赖的所谓的自己可以选择的姻缘和宿命背后的真实。
若知道伤害无法避免,她是否仍旧不会吝惜那一丝一毫的温存,依旧可以一往情深?
我不知道。
我没有告诉他事实的真相,这就是欺骗。
什么是大恶?欺骗就是大恶。
我很难过,我曾要你为我活下去的……我说。
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这对先生来说不会太难。
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
你觉得他真的悔过了么?她突然问道。
谁?我问。
张韪,那个在大理寺公堂想要替我顶罪的画师。
坦白说,我不知道。但至少这个男人对你是真心的,他愿意为你去死,只是你并不爱他……
看到他的模样我才知道,为何那么多裙下之臣中霖却只是偏爱这个小小的乐师。
也可以感受到,为何当她知道自己的贴身仕女与其有染的时候,会如此盛怒并将追随自己多年的仕女鞭笞致死。
她仍旧深爱着李亿,他的始乱终弃和不辞而别成为她灵魂深处无法抚平的伤口。
那张韪,不过只是他的影子,只是一帖抚慰她伤痛的药剂。
她说,我在那清冷的道观中自己待怕了,不想一个人。
其实一直都明白那些男人们只是贪恋我的美色,恐怕没有几个愿付出半分真心。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甘平平淡淡的老死观中。
每天早上起床梳妆,发现镜中自己的容颜逐渐苍老,而绿翘那小丫头却出落得愈发水灵娇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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