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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读。天从来就没有亮过,反过来说,天从来就没有黑过。
学生时代的沙复明究竟太年轻了。一般说来,盲人读书都比较晚,沙复明和同等学历的健全人比较起来,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但是,再“不小了”,终究还是年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特点,身子骨吃得亏。今天亏一点,没事,明天亏一点,没事,后天再亏一点,还是没事。老托尔斯泰说得好:身体就应当是精神的奴隶!
颈椎在沙复明的身体里面,胃也在沙复明的身体里面。沙复明在奴役它们。每一天,沙复明都雄心勃勃地奴役它们。等沙复明意识到它们吃了大亏的时候,它们已不再是奴隶,相反,是贵族的小姐,是林黛玉。动不动就使小性子。不饶人了。
健康永远是需要他人提醒的,比方说:“张三,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哪儿不舒服了?”在这个问题上,盲人之间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便利。鞋大鞋小,永远只有自己知道。在沙复明的生意如火如荼的时候,沙复明的颈椎和胃已经很成问题了。沙复明忍着,什么也没说。盲人的自尊心是雄浑的,骨子里瞧不起倾诉——倾诉下贱。它和要饭没什么两样。沙复明的自尊心则更加巍峨,他可不情愿把自己的任何不舒服告诉任何一个人。退一步说,告诉了又有什么用?生意这样好,这样忙,钱不能不挣。一个月就是一万多块呢。一万多块,沙复明过去想都不敢想。沙复明原先有一个长远的计划,争取在四十岁之前当上老板。现在看起来,沙复明的计划过于长远了,很有可能要大大地提前。为此,对病痛,沙复明选择了忍。再忍忍,再忍一忍吧。只要开了店,自己也成了“资产阶级”,会有人为自己“生产”健康、舒服和金钱的。颈椎,还有胃,反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部位。沙复明是半个医生,他“有数”。说到底也就是不舒服而已。
从表面上说,是颈椎与胃和沙复明过不去,事实上,还是沙复明的职业和颈椎与胃过不去。单说胃,沙复明亏欠它实在是太多了。因为熬夜读书的缘故,沙复明从学生时代就不吃早饭了。打工之后的情形则更严重,推拿师的工作主要在夜间,第二天的早上就格外地恋床,早饭往往就顾不上了。中饭又是在什么时候吃呢?沙复明自己做不了主,一切都取决于客人。客人在手上,你总不能去吃饭吧?另一种情况也是常见的,正吃着呢,客人来了,怎么办呢?最简明的选择则是快。说起吃饭的快,就不能不说沙复明吃饭的动作,在许许多多的时候,沙复明从来就不是“吃”,而是“喝”。他把饭菜搅拌在一起,再把汤浇进去,这一来干饭就成了稀饭,不用咀嚼,呼噜,呼噜,再呼噜,嘴巴象征性地动几动,完了,全在肚子里了。吃得快算不上本事,哪一个做推拿的吃得不快?关键是又多又快。不多不行,早饭已经省略了,而晚饭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沙复明的每一天其实都靠这顿午饭垫底了,所以,要努力地、用功地“喝”。因为“喝”得太饱,太足,问题来了。一般来说,客人在午饭过后并不喜欢推拿,而是选择足疗,在足疗的按、捏、推、揉当中,好好地补上一个午觉。可足疗必须是坐着做的,一坐,沙复明的胃部就“顶”在了那里,撑得要吐。即使打一个饱嗝,也要将身子直起来,脖子仰上去——这是饱罪;饿罪也有,其实更不好受。要是回忆起来的话,沙复明经受得更多的还是饿罪。一般来说,每天的凌晨一点钟过后,沙复明就萎顿了。年轻人有一个特点,人在萎顿的时候胃却无比地精神。饿到一定的地步,胃就变得神经质,狠刀刀的,凭空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它们在胃的内部,不停地推、拉、搓、揉,指法一点也不比沙复明差。
沙复明的胃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坏掉的,后来就开始痛。沙复明没有吃药。郑智化唱得好:
他说风雨中
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
——为什么
郑智化是残疾人。为了励志,他的旋律是进取的,豪迈的,有温情的一面,却更有铿锵和无畏的一面。沙复明有理由相信,郑智化是特地唱给他听的。是啊,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其实沙复明也不需要擦干泪,他不会流泪。他瞧不起眼泪。
胃后来就不痛了,改成了疼。痛和疼有什么区别呢?从语义上说,似乎并没有。沙复明想了想,区别好像又是有的。痛是一个面积,有它的散发性,是拓展的,很钝,类似于推拿里的“搓”和“揉”。疼却是一个点,是集中起来的,很锐利。它往深处去,越来越尖,是推拿里的“点”。到后来这疼又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变成了“撕”。怎么会是“撕”的呢?胃里的两只手又是从哪里来的?
第三章小马
王大夫在“男生宿舍”住下来了。所有的“男生宿舍”都一样,它是由商品房的住宅改装过来的,通常说来,在“主卧”、“客室”和“书房”里头,安置三组床或四组床,上下铺,每一间房里住着六到八个人。
王大夫刚到,不可能有选择的机会,当然是上铺了。王大夫多少有些失望。恋爱中的人就这样,对下铺有一种本能的渴望,方便哪。当然,王大夫没有抱怨。他一把抓住上铺的围栏,用力拽了一把,床铺却纹丝不动。王大夫知道了,床位一定是用膨胀螺丝固定在墙面上了。这个小小的细节让王大夫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看起来沙复明这个人还行。盲人老板就是这点好,在健全人容易忽略的细枝末节上,他们周到得多,关键是,知道把他们的体贴用在恰当的地方。
下铺是小马。依照以往的经验,王大夫对小马分外地客气了。在集体宿舍,上下铺的关系通常都是微妙的,彼此很热情,其实又不好处。弄不好就是麻烦。这麻烦并不大,通常也说不出口,最容易别扭了。王大夫可不想和任何人别扭,是打工,又不是打江山,干吗呢?和气生财吧。王大夫就对小马客气。不过王大夫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对小马的客气有些多余了。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闷葫芦,你对他好是这样,你对他不好也还是这样。他不对任何人好,他也不对任何人坏。
小马还小,也就是二十出头。如果没有九岁时的那一场车祸,小马现在会在干什么呢?小马现在又是什么一副样子呢?这是一个假设。一个无聊的、无用的、却又是缭绕不去的假设。闲来无事的时候,小马就喜欢这样的假设,时间久了,他就陷进去了,一个人恍惚在自己的梦里。从表面上看,车祸并没有在小马的躯体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没有断肢,没有恐怖的、大面积的伤痕。车祸却摧毁了他的视觉神经。小马彻底瞎了,连最基本的光感都没有。
小马的眼睛却又是好好的,看上去和一般的健全人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区别,其实也有。眼珠子更活络一些。在他静思或动怒的时候,他的眼珠子习惯于移动,在左和右的之间飘忽不定。一般的人是看不出来的。正因为看不出来,小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烦。举一个例子,坐公共汽车——盲人乘坐公共汽车向来可以免票。小马当然也可以免票。然而,没有一个司机相信他有残疾。这一来尴尬了。小马遇上过一次,刚刚上车,司机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吁:乘客们注意了,请自觉补票。小马一听到“自觉”两个字就明白了,司机的话有所指。盯上他了。小马站在过道里,死死地拽着扶手,不想说什么。哪一个盲人愿意把“我是盲人”挂在嘴边?吃饱了撑的。小马不开口,不动。司机有意思了,偏偏就是个执着的人。他端起茶杯,开始喝水,十分悠闲地在那里等。引擎在空转,怠速匀和,也在那里等。等过来等过去,车厢里怪异了,有了令人冷齿的肃静。僵持了几十秒,小马到底没能扛住。补票是不可能的,他丢不起那个脸;那就只有下车了。小马最终还是下了车。引擎“轰”的一声,公共汽车把它温暖的尾气喷在小马的脚面上,像看不见的安慰,又像看不见的讥讽。小马在大庭广众之中受到了侮辱,极度地愤怒。却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绣,挂在了脸上,针针线线都连着他脸上的皮——我这个瞎子还做不成了,大众不答应。笑归笑,小马再也没有踏上过公共汽车。他学会了拒绝,他拒绝——其实是恐惧——一切与“公共”有关的事物。呆在屋子里挺好。小马可不想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布:先生们女士们,我是瞎子,我是一个真正的瞎子啊!
不过小马帅。所有见过小马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他是个标准的小帅哥。一开始小马并不相信,生气了。认定了别人是在挖苦他。可是,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小马于是平静下来了,第一次认可了别人的看法,他是帅的。小马的眼睛在九岁的那一年就瞎掉了,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模样呢?小马真的想不起来了。像一个梦。是遥不可及的样子。小马其实已经把自己的脸给弄忘了。很遗憾的。现在好了,小马自己也确认了,他帅。Sh…u…ai…Shuai。一共有三个音节,整个发音的过程是复杂的,却紧凑,干脆。去声。很好听。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很帅的小马有一点帅中不足,在脖子上。他的脖子上有一块面积惊人的疤痕。那不是车祸的纪念,是他自己留下来的。车祸之后小马很快就能站立了,眼睛却失去了应有的目光。小马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