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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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欢-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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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很痛,很紧张,完全没有做爱的技巧。这让Adam有种犯罪感。他那么麻木,她那么痛,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一个电钻子在敲打一颗神经丰富的牙。于是,他尽可能地温柔、小心,抱紧她。伴着床吱吱呀呀的响动,不断地问她:“Are you ok?”
  “Yeah; I'm ok。”女孩微笑着说。
  她咬紧牙关,指甲掐进他的肌肤里。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乱了,背上汗津津的。小小的身体挣扎着,像落入渔网的一条鱼。
  更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疼痛,那个柔和的微笑,还忠实地守在她脸上。事实上,那个微笑就种在她脸上,成了她脸上的第六个器官。
  她不呻吟、不喊叫,就那样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天花板,任自己的身体在这个波涛汹涌的床上沉下去。
  Adam突然感到一阵空虚。突然觉得这场做爱特别假,如同两块橡皮在摩擦。或者,他是一块橡皮,而她是一个人——这就使他的空虚升级为愧疚。她那样微笑着,让他感到愧疚。她为什么要那样微笑呢?她需要什么?她是谁?他愧疚地想。但是,无论她需要什么,他都不能给予。他胸腔里是那样辽阔的空白,他真的没有什么可给予。对于女人,他的存在甚至是多余的,只是一截坚硬的棍子而已——是的,他还有微笑,甜蜜的微笑,肌肉,发达的肌肉,头脑,机智的头脑,但是,这些都只是这根棍子的包装而已。同一张床上,上个礼拜是Linda,上上个礼拜,Julie,上个月,Emily。还有更多的女人,但是他记不清了。他怎么能记得清呢?她们那么五彩缤纷,但归根结底都一样,就是一些洞穴而已。他不愿这样想,因为这不是他的立场,事实上他反对这样的立场,但他就是被抛入了这种状态,这成了他的自然。他觉得女人就像蝗虫一样从他的生活中冒出来,而他,则是一片塑料的稻田,怎么也不可能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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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Adam床上的两个陌生人(2)
塑料的稻田在风中摇摆,床吱吱呀呀晃得更响了。
  他的生活丰富多彩,健康向上。工作日的时候去华尔街实习,周末的时候号召朋友们去野外郊游,16岁的时候交第一个女朋友,18岁的时候上常青藤大学,22岁的时候就去了摩根斯坦利。他吃健康食品,读纽约时报,大脑和身上的肌肉一样发达。进出门的时候跟楼下的黑人门卫说“你好”,听音乐会的时候,总是最后一个停止鼓掌的人。他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直视别人的眼睛,课堂讨论冷场的时候,总是义不容辞顶上去。总而言之,too good to be true。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造物的恩宠,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一个设计错误,就是:他的心“阳痿”了,看到女人,没有动静。
  从15岁第一次恋爱开始,这些年来,他生命中的女人们,就像一本越翻越快的书,越来越面目不清。他和她们从认识到上床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平均从半年变成三个月,从三个月变成一个月,从一个月变成一个星期,从一个星期变成一个晚上。而故事,往往是到上床以后就戛然而止。
  他常常想:爱情,到底是一个宿命,还是一个决定?他的结论是,只能是一个决定,因为他的宿命,就是在一个女人的游乐场里,打瞌睡而已。
  他渐渐开始混淆做爱和恋爱的区别,事实上,它们变得没有区别。他猛烈地做爱,勤奋地做爱,兢兢业业地做爱,简直成了一个做爱劳模。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病人,而做爱好像是一种药物。现在,他形成了对这种药物的依赖,对这个药物越依赖,就病得越严重,于是就越依赖。现在,对他来说,如果爱情和性之间还有什么关系的话,二者的关系就是成反比。
  这些女人。这些像蝗虫一样冒出来,在塑料稻田里不啃白不啃、啃了也是白啃的女人们。
  他想赶紧结束,于是加快了速度。波涛汹涌的床更加波涛汹涌了。
  这个女孩躺在那里,大汗淋漓。她感到很痛,但是这痛显得很遥远。很遥远的还有眼前这个场景,这个在她身上上下浮动的男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这个呆了四年依然很陌生的城市。这个活了25年依然很隔阂的生命。恐惧、疼痛、喜悦像一架大机器,绞动着郭小蕾,但怎么也绞不掉她脸上那个艳若桃花的笑容,艳若桃花的笑容里,泪水却汹涌澎湃地涌出来。
  

23 一个幸福的星期六下午——(1)
周禾正在睡午觉,但是他被卫生间里的水声给吵醒了。
  他翻了一个身,看墙上的钟,已经5点半了。啊?怎么5点半了?我什么时候开始睡的,怎么睡到了5点半?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两天太累了,单位老加班。逮着一点时间,他就愿意一头扎进去睡觉。
  于是,他翻了一个身,继续睡。
  陈朗在干什么?不知道。可能在看电视吧。周禾隐隐约约听见电视的声音。
  想起陈朗,想起陈朗就在他的家里呆着,看电视、看书、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或者,发呆,周禾觉得特别踏实。于是他睡得更香了。
  傍晚的阳光洒进屋里,把整个屋子照得金灿灿的。空调里的风因为对着上面吹,把白色的窗帘吹得飘起来。
  白色的窗帘在金灿灿的阳光中飘。周禾在睡觉。陈朗在看电视。多么安宁的一个下午。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像遇见了一个大平原,缓缓地漫过去。
  “啊?怎么7点了!”周禾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跑到客厅,电视已经关了,但是没有陈朗。然后跑到卫生间、厨房,都没有陈朗。音乐开着,是陈朗的最爱Tom Waits,那个他从来不理解、从来不喜欢的Tom Waits。
  金灿灿的阳光冷却了下来,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土黄色。但白色的窗帘还在卧室里飘。Tom Waits在用他千疮百孔的声音唱: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陈朗!陈朗!”他喊了两声,没人应。
  周禾突然一阵惶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一直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是陈朗会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一个电话,一个纸条。她会突然像水汽一样消失。陈朗。陈朗去哪里了?他站在那里,脑袋懵了。就在这时,门开了。陈朗走了进来。
  “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一会儿不见妈就吓坏了,我不在这嘛。”陈朗一边换拖鞋,一边说,“我把你那堆脏衣服拿到洗衣房去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周禾委屈地走过去,抱住陈朗。
  “傻孩子。”陈朗拍拍他的肩膀,推开他,往厨房里走,“我们做饭吧。”
  “嗯。”周禾跟在后面,当真像一个孩子。
  陈朗打开厨房的灯,问:“吃什么?”
  “要不咱们出去吃吧,你也挺累的。”
  “我累什么?就在家吃吧,我也懒得换衣服。”
  陈朗打开冰箱,视察了一下,作出了决定。
  “咱们就做一个土豆片和豆腐炒毛豆吧,随便吃点。”
  “我来做吧。”
  “我来吧。”
  “那我帮你。”
  两个人一起在厨房忙起来。陈朗洗米,周禾洗土豆。陈朗切豆腐,周禾剥大蒜。不一会儿工夫,厨房就热气腾腾起来。
  有一个片刻,周禾没有什么可做的,就空着两手站在那里,看陈朗往锅里加调料。陈朗做饭的时候很专心,不爱说话,像写论文一样聚精会神。于是陈朗默默地做着,周禾默默地看着,周禾觉得很踏实,心里很满,像一个丰收的仓库。
  “你看,咱们俩这样一起做饭,多像小两口啊!”周禾说。
  陈朗回过头,笑笑。
  在逆光的背景下,她看不见他,只看见一个轮廓,轻飘飘的,像一个影子。
  陈朗笑起来的时候多好看啊。周禾想。那么无邪,那么真,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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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一个幸福的星期六下午——(2)
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安宁到离奇的下午。一切变得很柔软,柔软得让人想陷进去。
  他突然觉得生活,混乱的、局促的、迷茫的、纠缠的,有了一个头绪,这个头绪就是陈朗。如果可以这样一直下去,这么宁静,这么踏实,这么看着她笑,让这安稳把时间静静吸干,多么好。
  饭终于做好了,端上了桌。他们都饿了,哗哗哗地开始吃,屋里很静,只听见劈劈啪啪的碗筷起落的声音。
  “张克在DC的Intern做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吧。”周禾夹起一块土豆,往嘴里塞去。
  陈朗吃得不多,一会儿就吃饱了。吃饱了的陈朗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周禾吃。
  她大约是累了,所以才这样安静。周禾喜欢看看陈朗安安静静的样子,像个疲倦了的野兽,在草原上跑累了,一无所获,趴在夕阳下,安安静静。
  “林轩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她不是一直在找房子吗?”
  “不知道啊,我们好久没有打电话了……你怎么不吃了?多吃点。”周禾给陈朗的碗里夹了一块牛肉。
  “我饱了。”
  陈朗把脚搁到凳子上,歪着个脑袋,看着周禾。
  “我最近老想起我爸。不知道为什么。”
  “噢。”
  “你看过《 喜宴 》吗?”
  “没看过。”
  “喜宴里的那个老爸就特像我爸。”
  “噢……你再吃点吧,你吃得那么少。”
  “我吃饱了,你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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