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阳不肯看她,连一眼都不肯,他的怒气张扬且明显。
他气她、恨她,毋须言语说明,他开车的神情凝肃,泛白指节一如他愤张的气焰。
“我想……”幼幼的话在他的冷眼后退缩。
要不要告诉他,这几年琇玟姊的生活,好让他对琇玟姊多几分怜惜?
吞吞口水,她不准自己退缩,这些年的努力,全是为着琇玟姊的爱情,他恨她也罢、怨她也罢,随便,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开开心心,至于她……
尝酸是本能与本分。
低头,不管他听不听,幼幼都要向他说明。
“刚开始,我们以为她只是受惊过度,看医生、吃药便会好转,哪知道她时好时坏,有的时候哭喊你的名字,问我们为什么她的幸福是泡影,一个风吹转瞬不见;有的时候她记不得谁是谁,她打人咬人、她冲到海边,吵闹着要跳海自杀,这一些,全在苏妈妈心里烙下伤痕。”
季阳没回答她的话,但他肃然的脸庞中,出现一丝表情。
幼幼转向车窗,继续述说:“我们没办法将跳海事件当成突发状况看待,当年苏爸爸经商失败,他的情况和琇玟姊一样,在那个年头,没有人愿意承认他发疯,硬说他是时运不济、霉运上头,宁可相信他被神鬼附身。
后来,他的尸体被海浪卷上岸,从此,阴影存在。苏妈妈担心遗传,害怕琇玟姊走上苏爸爸的路,再次面对死亡,那三天是我们最难过的三天,反覆煎熬,最后,我们决定送琇玟姊进疗养院。”
季阳不说话,他咀嚼幼幼口中的曾经。
他笨笨的被箝制,笨笨的附和她的要求,这些年,他不曾利用自己的好人缘为自己制造机会,一个风流男子,因她口口声声的琇玟姊,放弃随处可拾的情缘,不愿意自己的痴情形象在她面前破坏。
没想到,哈!一切只是谎言,亏他自以为把她“照顾”得很好。
“琇玟姊的情况好好坏坏,不管好或坏,她时时惦记着你,想着你们的曾经与过去,她爱你,不管是健康或生病。”
既然知道琇玟惦记着他,她仍对他隐瞒事实,这代表什么?代表她想取而代之?哼!他竟然听信她的言语,拿她当亲人照顾。人人都赞他聪明,没想到……他是自信过了头。
话题结束,他还是不理她,幼幼喟然。
“对不起,三年中,我有强烈罪恶感,几次想对你说实话,却总在最后一秒钟选择沉默,我想过,当你知道事实真相,肯定会勃然大怒,可是……”
可是她宁可赌一赌,争取机会留在他身边,享尽他对她的爱怜?女人!
再一次,他对女人看透。
“你生气是对的,换了我,我也受不住,只是眼前,为了琇玟姊,请你暂且抛下愤懑,专心待她。”
暂且抛下愤懑?她拿他当什么?转赠物品?在她想要的时候,刻意隔开他和琇玟;在她自觉罪孽深重的时候,又急急把他往琇玟面前送?他有那么好摆布吗?她要他怎么做,他就全数配合?
过去东一句琇玟姊、西一句琇玟姊,她套他,套得理所当然,现在老招新用?他不愿再笨。
“这些年,她被疾病折磨,日子过得辛苦,几次,她熬不过,闹着自杀,幸而苏妈妈及时阻止。”
琇玟几次自杀未遂,她连提都没向他提过?
重点出在“未遂”吧,所以她装作不关己事,要琇玟自杀成功了,才逼得她不得不向他吐实?
冷笑,她比他想像的更具心机,这种女人太恐怖,他居然当她单纯可怜,居然发誓要将她这辈子不足的幸福给弥补完全,笑话!
“这次,我们以为她几乎要痊愈,我和苏妈妈甚至讨论要装潢旧房子,迎接琇玟姊回来,到时你们又可以在一起,我们恢复过去的日子,一起快快乐乐吃晚饭、喝汽水,餐桌边笑声连连。
吃过饭,我念书,苏妈妈到隔壁邻居家聊天,你和琇玟姊到海边散步,晚上你送琇玟姊回来,她迫不及待把我拉进房里,一点一滴转述你的话语、她的崇拜,然后我陪着她架构未来……”
那段日子离他们真遥远……回来吧!她愿意从头来过,若能预知结局,她愿意受伤的人是自己。
好个“架构未来”,真实是——她推开琇玟,忙着替自己架构未来,忙着把琇玟赶出他的未来。
幼幼的话令人动容,但季阳不信她。她有那么好心?要真希望他和琇玟在一起,就不会哄骗他三年,让琇玟在他心中模糊!
不会了,他不再对她心软,一个处处谎言的女人,他怎还心存期待?
踩下油门,季阳伸手将音乐加大音量。
他不想听她说话?望住他的眉眼,幼幼凄然。她想过分离,真的,她设想过无数场景,却没想过是在他不谅解的情况下。
他恨她,肯定!为了琇玟的伤、为了她的多年欺骗,他的恨有理。
这段日子,她寻上千千万万个理由,告诉自己无数次,错是她父亲,不在她,可……她终究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在她受尽宠爱的同时,罪恶感日日爬入梦中,指责她的非分……
既然连她都说服不了自己无罪,她怎能乞得季阳的宽恕?
不说了,闭上眼睛,她祈祷上苍,把幸福还给琇玟姊,至于她,她愿意用生命中所有的幸运,向上帝交换季阳和琇玟姊的快乐。
幼幼和季阳到的时候,手术还在进行。
苏妈妈一看到幼幼,立刻跑过来抱住她。她崩溃了,恐惧成真,女儿终究走上丈夫的路。
“幼幼,我怎么办?”
“别怕,没事的,她会好起来。”话在口,她的心却不确定。
“我怎么生出一个这么自私的女儿?她只替自己着想,从来没想过我。”苏妈妈心力交瘁。
“别和琇玟姊计较,她在生病,病得糊涂、病得身不由己。”从来,她都是琇玟的亲卫队员。
“她的病折磨的不只是她自己,还有你我啊!她怎就是弄不清楚?”她呐喊!她比谁都努力、比谁都认真过生活,为什么她的命运比任何人差劲!?
“苏妈妈……”幼幼无语。
“我气自己把她教得娇弱、不堪一击,我应该告诉她,人生到处是风雨。”这会儿,她又恨起自己。
苍白的头发、枯槁的面容,几年不见,她比季阳印象中老十几岁,是什么造就她的衰老?沉重生活?琇玟不乐观的病情?
季阳更气幼幼了,若她肯把情况说明,由他出手相助,或许情况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都是她的自私,推演出这场结局,真要认真论较,她犯下的罪行不比她父亲轻。
一层一层,他将原罪归到她身上,他用恨来抹煞对幼幼的爱,否认他们之间存在的“习惯”,是爱情的种类。
“伯母。”
季阳走来,苏妈妈看见他,吓一大跳,转眼望向幼幼,无声询问。
“如果这是最后一面……他们有权见面的,对不对?”幼幼轻语。
“最后一面?”
这四个字,引发苏妈妈的哀恸,也将季阳对幼幼的恨增温到沸点。
造出今天这个局面,她居功厥伟,不是吗?不公平地,季阳把错误全推往幼幼身上。
“今天不会是最后一面,我有本事把你脸上的疤除掉,就有本事把琇玟的命救回来。”
季阳浓浓的讽刺幼幼很清楚,低眉,她不语,承受。
手术室前,她来来回回,阿弥陀佛念过千百次,心虽被季阳的话刺出千疮百孔,却顾不得疼痛,她忙着要求上苍垂顾她的琇玟姊。
扶苏妈妈坐在椅子上等待,望着幼幼的身影在眼前徘徊,她的焦惶不安,让季阳想起去年冬天。
幼幼的焦虑和当时一样,同样的手术室外,同样的来回徘徊,不同的是躺在手术室里的人。
那次,是她的父亲出事情,他喝醉酒躺在道路中间,夜深,过往的车子没看见,他被车辗了过去,送到医院时已陷入昏迷。
她在手术室前走得很快,一面走,一面倔傲地对季阳说:“我根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我知道。”他伸手揽住她,把她嵌进怀中。
“我恨他!恨死他!”她对季阳哭喊。
当女儿的怎能对亲生父亲充满恨意?偏偏她就是,他恨他老在她的生命即将平顺时出来搅局。
“他活着对社会无益,他是害虫,只会腐蚀人心。”幼幼一口口数落他的罪状,可恨的是,那些罪行把他和她锁在一起,她拚了命都卸不去责任。
“我懂。”他心怜她所有苦。
“他死了比活着好。”
“嗯。”
“他是垃圾、他是败类,他根本不应该来世间一回。”
“我知道。”
“可是……为什么他是我的父亲?”话落、泪下,“为什么他出事和我有关系?为什么我们要挂上血缘?为什么他要生下我,害人害己?”
幼幼问季阳十几个为什么,他无解,唯一的答案是——他将照料起她,让她一生再无悲苦。
然……眼前她的焦虑依旧,他却不愿意再给予答案,他认定自己看透她的卑劣虚伪,他不受控制,再也再也……
手术室的灯熄灭,幼幼冲到苏妈妈身旁,扶起她,到门口等待消息。
终于,在她狂跳心脏将涌出胸腔时,医生出现。
“医生……”苏妈妈向前。
“苏琇玟的家属?”
“是。”
“她的声带、食道有严重灼伤,往后可能有段时间没办法吞咽、发声,眼前我们先替她做气切,至于食道重建手术,恐怕要到北部的大医院去做,那里的医疗资源比较丰富。还有她的胃,情况不是太好,我们帮她做一部分切除手术,还要观察她的复原情形。”
“意思是……她不会完全好?”苏妈妈往后踉跄,季阳急忙扶住她。
挤出一丝笑容,幼幼转身面对苏妈妈。“至少、至少她活下来了呀!至少我们确定她还在,确定下一秒钟,她都会比这一秒更健康。”
乐观是季阳教会她的,从不同角度看事情也是季阳教导,她是好学生,将他说的每个字句都牢记力行,可惜,这位老师对她已失去信心。
“她在恢复室,你们可以进去看她。”医生说完话,离开。
幼幼扶起苏妈妈往里走,每个步伐都是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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