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中,无数幽光从各处透出,仿佛天光从裂缝里洒下。
然后,一朵幽莲,静静绽放。
那是生的极致,也是灭的开端。
大祭司的身体已有大半被那黑莲吞噬,仿佛土壤中的养分,被一点点吸纳。无声无息。
“师父!”
洛雨妃面无血色。
曲青舟已转过身来:“也该出来了罢。”他的声音极是轻柔,目光掠过洛雨妃藏身所在竟无半点停留,直直落在楚离这边。似乎甚有深意。
楚离微微蹙眉,不知为何,心中掠过一抹怪异的熟悉。
曲青舟轻轻一笑,指尖一送。仿佛放飞一只蝴蝶,洒下一枚花瓣。飘落的黑莲倏然凋零,另一边,大祭司身上的黑莲也猝然爆散开来。无数莲瓣,随风而舞,却是将祭台上那漫天剑光尽数破去。
慈沆剑微颤,似要破空而去。
蓦地血气一涌,祭台上的铭文血光大放,生生将剑压制住。
他没有用剑,但又处处都是剑。
楚离静静地看着,有剑、无剑……他没有动,陷入一种奇妙的境界之中。若说无剑,这天地间弥散的剑意,又如何不是剑?
若说有剑,那人手中,又分明空无一物。
有剑?无剑?
风动?心动?
楚离眼中划过一丝明悟,心动,风动,心不动,风不动。并非风真的不动,而是心中已无风。
有,无……
他清楚地看到洛雨妃悲愤交加,而手中那柄软剑,仿佛掀起一道滔天巨浪,汹涌荡涤,看到曲青舟面露讶色,黑莲旋转,护住周身,却将所有剑气一一蚕食。
他们说了什么,耳中不闻,仿佛站在琉璃世界之外,冷眼旁观。
七情皆去,六欲已离。
他的思感从未有如此清晰,也从未有如此,毫无波动。
“小丫头,可惜了。”淡漠拂袖,曲青舟身畔漫天莲瓣猝然个个凝作莲花盛开,万千剑意更为凝厚。
太阴潮汐已过,此刻为万剑所指,洛雨妃咬紧下唇,目光灼灼,身躯变换,软剑蓦地剧烈颤动,这震动却是杂乱无章的,不但带动了空气,连同地面、骨山、远远的雾气,更有无数兽吼悲鸣,惶惑不堪。
唇畔一缕鲜血,她已然不顾一切。
巨大的轰鸣与震动接天连地,恐怖的裂痕与龟裂从脚下的土地上蔓延,速度越快,震颤便越发严重。
这本是太阴炼魂经中,同归于尽的法门。
最是简单,也最是凶险。
“太阴无形千秋耀,与尔同消万古愁!”
曲青舟目中现出一抹冷厉,万千剑气轰然聚合,一抹乌光若惊雷电闪划破长天,在那剑势将成之际,倏然杀至。
这一剑如一道滚雷轰然炸开在楚离脑海深处,迁延出无数顿悟。
他忽然动了。
一步踏出,便那浪涛与莲光之间,掌中剑,心中剑,不知从何而起,只见白寒依旧,甚不起眼。只一撩一抹,剑意仍然是重楼霜降。
而在楚离心中,这一剑的轨迹从未有过的清晰,他能感知到,剑尖处微滞,宛若刺入琉璃,喀嚓……
天地为之一静。
风止,剑止。
楚离面色一白,眼中却越发明亮。
剑寒?心寒?
外物再冷,也比不上心中的冷漠,那是可以将人从内而外,冷到骨子里的寒。是否曾有过艳阳夏日,行于人群,不见丝毫热意,只觉天地之广,唯己一人。如独身行于旷野。
风声、雨声……万物之声,皆不入耳。
他已闭上眼睛。
胜负不重要,生死不重要,意识之中万籁俱寂。
他未看到,那淡淡的剑光下,一股淡淡的寒意携裹威风,倏然四散。
这风极淡,淡到几乎不觉。
十尺,万千剑气所聚乌光仿佛扯动天地,此刻却速度骤缓。太阴巨浪本是席卷天地之势,也不禁为之一滞。
九尺,已有一点白寒现于乌光之上,巨浪之巅。
八尺,那白芒渐次扩散,可见的冰层喀嚓喀嚓冻得空气也爆出龟裂似的纹路,风,骤然冷了。
……
最终,五尺之内,两座冰川静静矗立,只那层峦冰壁上,曲纹遍布,依稀可见。
曲青舟只觉一股极淡的寒意沿着剑气蜿蜒而上,绵延入骨。不由身形变幻,长袖一震,竟将这柔极寒极的剑气尽数扫开。
口中却道:“好剑!”
语落铿锵,洛雨妃亦是醒转过来,只觉浑身发冷,五内剧痛,不禁连退五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为什么……”嘴唇颤抖,她喃喃低语。
楚离默默平复下激荡的真气,从那奇妙的境界中脱离,心中惊叹不已。
那样高深决绝的剑招,身处其中,绝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而刚才不知着了什么魔怔,竟真的出剑阻拦。
脑海中,三剑交击的绚烂还未褪去,细细回忆,刚才一剑,划破琉璃世界,其裂痕在感知中清晰可见,而那恐怖寒意,也是从中流露出来,呵气成风,冻结天地。
那个琉璃世界,究竟是什么?
缓缓睁开双目,经脉处的创伤先天真气一转便已好了七分,看向曲青舟的目光,极为平静。
邙山之主……
“原来是曲先生。”
曲青舟的面容依旧看不清,但观其气息,却似无任何损耗。看向楚离的目光,颇有些奇异:“飞雪离魂剑?”
似是问询,似是赞叹,他仿佛微笑了一瞬,“果然很好,”顿了顿,又道了一句,“很好。”
“你已打定主意护着她了?”方才还微笑着,了字一落,神色已冷了下来,“你可知,她是何人?”
楚离微微摇头:“她是谁并不重要。她带我进来,我带她出去,如是而已。”曲青舟淡淡道:“若我是你,绝不会帮她。”
“你不是我。”楚离淡漠。
“不错,但这个小丫头手里,却有秋水。”曲青舟轻轻一笑,“古剑秋水旖旎万千,小子可要小心些。须知温柔乡,亦是英雄冢。”
洛雨妃握紧了剑柄,目光冰冷:“你到底是何人?”
曲青舟并不看她,只用一种奇异的神光目视楚离,“你知道,我刚才用的是什么武功?”
“我不知。”楚离淡淡一笑,或许冷颜久了,这一抹笑容也如冰川化水,极为清冽,“初见曲先生用剑,以为取偏锋之意,阴灭之极,颇感极端。”他顿了顿,叹道,“再看时,却觉生灭轮回,极是玄奥。”
“不错……”曲青舟轻轻勾唇,眼中却掠过一丝剑锋般的光芒,忽然道,“这样的剑,你想不想学?”
邙山之主,这个不知从何处冒起的天之骄子,几近宗师的大家,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想不想学?
想必任何一个学剑之人,都无法拒绝这样一部高深的剑道武学。
楚离一怔,却是微微摇头,沉吟道:“曲先生认为,武学从何而来?”
曲青舟凤目微眯起,压下不悦。“自是由人所悟。”楚离点头,缓声道:“生而不有,而自有之,是谓剑道。曲先生武学再高,借鉴尚可,若说学习,却未必适合我。”
曲青舟目光越发幽深,“你这娃娃,倒是看得透……”他语声轻微,似叹似嗟。复又笑了,“还很自大。”
他冷冷道。
“既如此,本座邀你同去邙山,共参剑道,你去是不去?”顿了顿,曲青舟傲然道,“你若答应了,这苗疆数万贱民,包括那机关算尽的大长老,生杀予夺,都可交予你处置。”
“纵是不学,本座也可将这‘千秋轮回葬枯颜’的武学经义拱手相送。”
苗疆多林泽,其中苗民多散居,此言下之意,竟是将这些人全做了筹码……生杀予夺?楚离微微蹙眉,这两个条件若是常人必定已心驰神摇,他却颇觉古怪。
说到底与这曲青舟不过缘悭一面,为何却能遭此厚待?
若说是对他的剑道感兴趣,也完全说不过去。曲青舟这一套千秋轮回葬枯颜的武功,诡秘莫测,又非邪道,比楚离自己悟出来的重楼霜降要高深的多。
如此喜怒不定的人,为何对他却百般忍耐?
楚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着实想不通透。
曲青舟面上终于现出不悦,冷冷道,“犹犹豫豫,你到底去是不去?”他的话从不说第二遍,今天已是破例。瞥了眼旁边冷默不语的洛雨妃,浑身红纱已被剑气撩破数处,苗家衣饰勾勒出姣好的胴体,不屑道,“你若是舍不得这女子,本座着人调教好了送与你暖床亦可。”
“卑鄙!”
蓦然抬头,洛雨妃气的浑身发抖,言语不得。
“曲先生。”楚离微微一笑,极是讥讽,“在下不过一无名之辈,如何当得这样的厚待?您若不把来意说清楚,在下不会踏足邙山半步。”
这已几同拒绝。
曲青舟却不愧喜怒无常之辈,他竟笑了,“你会去的。”语声甚是愉悦,他背转过身,道,“这些条件届时还会有效,本座在邙山等你。”
最后一句话音起时,紫影猝然模糊起来。慈沆剑清鸣一声,已被一双修长如玉的手紧紧握住。
最后一字落时,残影方消。
这个人的武功,果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洛雨妃眼睁睁看着他夺走慈沆剑,惨败的面容上,脸色铁青。
“此次多亏了楚公子。”
深吸一口气,洛雨妃面色变幻,目光终归静漠,“‘剑隙’已离祭台不远,小女要在此地闭关,恕无法相送。”
纵然明白楚离与那魔头不会有多少关系,但那魔头口口声声全是纵容熟稔,洛雨妃紧紧握住指尖,心中如何不怨?
从小到大,如师如父,待她甚好的大祭司,是她唯一的亲人。
亲人逝去,最是痛苦。
更遑论眼睁睁看着,毫无阻止之力。
若非经脉逆转,药蛊皆无,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恩将仇报,对这个刚刚救了自己的人下手。
楚离如何不知此理,微微点头,“姑娘保重。”
暮已黄昏,前方雾气已散,隐约一线霞光从山壁中倾洒而入,正是那道“剑隙”。日光变幻,这一道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