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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往事 第一章1970(8)
“姆妈!我病了!你们怎么一个都不来看我呀?我想索儿了呀!”
祖母心里害怕,伸手打开台灯,白衫的母亲便在眼前消失了……再次关上台灯,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以上是我对祖母在事后所做的叙述的转述——祖母在事后讲给人听时,反复强调的一点是:当时她根本没有睡着,其实也无睡意,甚至连眼都没有完全闭合。
第二天一早,祖母又在家属院门口招了一辆好久没有叫过的人力三轮,带上因为想和小朋友玩而极不情愿的我一起去到东关邮电所,给在野外工作的父亲拍发了一封电报。
越来越多的孩子,“叛变”到我这边来了,起初还有点偷偷摸摸,后来则变得光明正大——在我和刘虎子之间,他们选择我这边,当然不仅仅是由于玩具的吸引,习小羊说是因为我好玩,他在私下里说刘虎子除了爱打架,其实不会玩别的。
又是晚饭以后到天黑以前那段天堂般美好的时光——那个时段往往是孩子们聚得最齐的时候,是一天之中玩的高潮。我、习小羊等五六个孩子来到公厕前的那个大沙堆上用沙子垒碉堡,正玩到兴头上,刘虎子带着另外两三个孩子出现在了附近,起先是站在沙堆之外稍远一点的地方默默观望,然后就怪腔怪调地从习小羊开始“点名”,他想挨个将他们一一都叫过去——可是,这小子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淫威,结果是除我之外的所有名字点过去两遍之后,愣是没有一个孩子站过去——其中有那么两三个胆小的犹豫了好一阵儿也还是没有站过去,此招不灵,他便破坏之心顿起:在沙堆边缘捡了好多小石子,然后朝着我们这边一一投来,石子虽小,砸在脑袋上却也是生疼的,我们这圈人便跑开了,如此一来,刚刚垒好的碉堡便暴露于外,刘虎子带头冲了上来,将那座沙子的碉堡几脚便踢毁了!
眼见心血之作被毁,我怒火万丈地骂道:“刘虎子,贼你妈!”
“啊哈!”刘虎子一脸赖笑,“你个四川球子啥时候学会说中国话咧?有本事别躲在你家地主婆的后头,来跟我摔一跤!”
“……”我气得有点说不出话来——我是为他到现在还喊我“四川球子”而生气!为他把西安话当做是“中国话”的愚昧而生气!
“摔不摔?如果是你赢咧,全部人马都归你,如果是我赢咧,全部人马都归我——咋样?摔不摔?看你敢不敢摔?”
“摔!”
我一声大叫之后冲上去就和他抱摔在一起,到底是比他小两岁(我比习小羊也小了一岁),再加上根本就不会摔什么跤,前几跤我都被他摔倒在沙堆上了,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后几跤已经变得十分僵持,难分胜负,由于这个跤摔得越发艰难,取胜变得不易,他的嚣张气焰下去了,想自找台阶下,一边和我摔一边说:“我……我……已经赢咧,给你算个……三比二咋样——就算你也赢咧两跤……”我摔得性起,不加理会,只是抱着他猛摔,越摔越勇越摔越有门了……
周围似乎有了什么情况:围观的孩子不再发出支招的叫喊和加油声,忽然间给静下来……
我已经顾不得什么了,一门心思全在摔跤,刘虎子后劲不行,我越摔越战上风,趁机抱住了他的腿,使出全身气力,终于将他摔倒在地,这回他可是结结实实地被摔倒了,好半天愣是没有爬起来,我压在他的身上,他那一嘴沙子的可怜相令我大有胜利的快感!
是的,我赢了!
可是周围却静得很奇怪——没有响起我期待中的欢呼——我压着刘虎子转脸一看却见在那堆围观的孩子中间站着一个大人——我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我的父亲——我那在长年的野外工作中变得黑黑瘦瘦轮廓分明的父亲——突然地回来了……
我从刘虎子的身上爬起来……
“爸爸!”我在脱口而出叫父亲时又回到了我那“四川球子”的原乡音。
父亲上前一步来到我的面前,蹲下来帮我掸着满身的沙子,我不明白他的脸为什么是红的,眼中为什么潮乎乎的似有泪光闪烁,他只是望着我,长时间地望着,然后有点哽咽地说:“索索……长大了,成男子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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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往事 第一章1970(9)
周围的孩子一下散去。
“回家吧!奶奶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呢!”父亲站起身来,拉起我的手就走。
正是在这回家的不长的路上,父亲突然说:
“索索,你妈……死了!”
我不能完全明白这个“死”字:
“她不回来看我了吗?”
“不回来了……”
“过年也不回来了?”
“过年不回来了……永远都不回来了!”
“那我们就去上海看她吧!”
回到家中时,暮色已经四合,由于不曾开灯,家里面已是一片黑暗,外屋不见祖母,父亲便拉我走进更黑的里屋,迎着从窗子透进来的一丁点光亮,看见祖母仿佛一帧剪影:靠在床头,手中抱着一个长方形比四下的黑暗更黑的盒子……
当时,我无法知道我的母亲就在这个盒子里!
也不懂得死亡:她死了,已经死了,被烧成了一把白森森的灰,就放在这个黑盒子里!
四岁的我也不知道在这一年秋天的这段日子,对于我的家庭和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父亲是在大西北深处的某地测量大地时忽然接到祖母拍发的电报的,便给上海母亲所在的那个激光研究所打长途电话,祖母的担心被应验了,得到的一个坏消息是:母亲不但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甚至已经病危!母亲患的是白血病,病发现得突然,病情在短时间内急剧恶化,情况危急!我在很久以后才了解到:母亲的病和最终的死竟是和我童年时代最心爱的玩具——那辆漂亮的小坦克有关系的!我的童年正值那样一个玩具匮乏的年代,我如何能够拥有那样一辆人人看了眼红心跳并且是在商店里压根儿就买不着的精致逼真的坦克?事实上那不是一个玩具,而是一辆坦克的模型,母亲在上海的激光研究所里的工作是和坦克有关——她也正是在研制坦克上的激光瞄准镜的工作中和同组中的其他同事一起出了事故的:激光的辐射毁坏了他们的血液……等父亲从西北深处先坐汽车到兰州再坐飞机到达上海的医院时,母亲已经不行了,到了她三十二岁生命的最后几日,她从昏迷之中醒来,在回光返照中所表达的最大心愿就是想最后再看我一眼,但此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唉!说起来我的母亲是为了祖国的军事科技事业献出了自己年轻而且美丽的生命的,当时我只知道她的死可以光荣地被叫做“牺牲”,是“因公殉职”,并且是一位“革命烈士”。一个没有上过战场打过仗的女人怎么会成为“革命烈士”并且“光荣牺牲”了呢?我不理解。翻开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编年史册:在此前一年,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我边防部队和强大的苏联军队(他们还叫“红军”吗)在东北边界的珍宝岛痛快地打了一仗——我在后来听说这事儿之后,总觉得我的母亲是和那些新研制出的坦克一起参加过这场战斗的……好像也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玩那辆小坦克了……
在三十五年前的那个叫人沉重不支的晚上,在我家黑暗的里屋里,祖母怀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呆坐在床头,始终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到了最后,只有一颗泪珠泛着晶莹的光亮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被父亲看在眼里……沉吟了片刻,站在黑暗中的父亲说:
“姆妈,不要这样,坚强一些,我们还得活下去呀!”
我越长大就越理解父亲当时的这句话首先是在心里说给他自己听的——在当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加丧魂落魄悲痛欲绝的人了!我还依稀记得:到了晚上,我和祖母在里屋睡下之后,他还一个人坐在外屋吧嗒吧嗒地抽烟,伴随着一连串的咳嗽,有时候便到院子里去了,到后半夜才回来……
到了白天,在我面前,他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母亲的死换来了父亲在家,估计是我出生以后他和我在一起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有多长?也许是两周三周,也许是一个月,这时的我对时间还没感觉。
中国往事 第一章1970(10)
对于我们这个地质队家属院的孩子们来说,一般情况是父亲长年在野外工作而母亲是在家里的,所以谁的父亲回来了谁的气就粗一些,现在轮到我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慑于站在我身后的我爹的威压,被我摔倒在沙堆上吃了一嘴沙子的刘虎子非但没有进行新一轮的挑衅,还跟我未经讲和就玩在了一起,如此一来刚刚分裂成的两拨人又合二为一——所有这个年龄段的男孩们又玩在一起了,队伍得到了重整,刘虎子强调他是“大将”,封我为“二将”,习小羊则继续做“军师”。
父亲在家,说是休息,但也要隔三差五地去一下单位,几乎每次都是带着我去的,我从成都来到西安之后还是头一回去他的单位——就是国测局地质大队机关的所在地。那是在已经很像是郊外的某个地方,从家属院步行去需要半个钟头。在父亲将我高高地架在他脖子上初去单位的路上,还经过了一个挺大的土堡形状的砖窑,只见砖窑黑漆漆的洞口边上站满了人,都在那儿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地朝里看,一边看一边还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父亲停下脚步,就近问了一个围观者,那人说是有人一大早在砖窑下面发现了一个死人——我嚷嚷着非要看,架着我的父亲就上前两步挤进人群,让我朝下面看,我也确实看见了:在黑漆漆的窑洞底部,一个男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后来,穿蓝警服的警察来了,我们就离开了。
这个早上所遇到的这件事令我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我为世界上还有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