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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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八十年代-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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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由上级一位领导敲定了这个颇具时代特征的名字。
  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变化。我是在那个大集体中长大的,现在,大集体没有了,原先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也随之变化。村庄的种种面貌并不是在取名为“茂富”后改变的,在我离开之前,乡村社会其实已悄然变动,但村庄的历史以及它的表现则或明或暗地散布在各个角落和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我想,我还是先简笔勾勒一下这座村庄的地图。我在自己未刊的长篇小说中曾经详细地说过村庄的地理,这里只能简单点了。在我们那儿,“村”和“庄”是区别开来的,“庄”是一个行政村的中心,庄以外的地方就是“舍”和农田。以前,比较殷实的人家住在庄上,住在舍上的多半是困难人家,庄上几乎是瓦房,舍上几乎是草房,即便是解放以后许多年也还是这样。因此,庄,是一个村的政治、经济、商业和文化中心。这些年来,以草房为主的舍差不多都翻新了,再也没有我小时候见到的那种草房子,而且以前称为舍的地方,比如南舍、北舍现在也像庄子了,样子很时兴的楼房多数建在这些被称为舍的地方,因为庄上的格局已经不容许建楼房。这就是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个庄的先人选择居住地是聪明的,庄的四周都是河流,河流之外都是农田。
  我所说的河,是庄前(也就是庄的南面)的河,所说的桥,是架在这条河上的桥,过了桥向南的路就通往公社、镇和县城。离开这个村庄去外地,都要从庄前走,过了桥再上路,路的南端是一条公路,右拐向西,是公社和镇;左转向东再向北是县城。

熟悉与陌生(2)
庄上南北打通的巷子有四条,两边的按照方位分别称为“东头巷子”和“西头巷子”,中间的两条,东边的称为“大队巷子”,西边的称为“供销社巷子”。大队部处于庄的中心,是大地主家的建筑群,非常气派。我读小学时,大队部和礼堂是连在一起的,学校在巷子的东侧;读初中时,学校搬迁到南舍,学校拆了,盖了新的礼堂,旧的礼堂拆了,成了一块空地。南面的旧礼堂拆了,大队部的东门封闭,开了南门,以前见不到阳光的大队部一下子亮堂了。一九八一年的一月底,我和往常一样被大队部叫去帮着填写各种报表,连续几天坐在大队部办公室,虽然是冬天,但呼吸到的气息和我小时候进去时的是不一样的。那天中午,我站在门前的空地上看大队部,觉得它很像县城里的那些旧院落,可以想象出当年这户地主家发达时的气象。
  大队部向南,是村民的住宅。再向南,靠近河边的高大建筑就是供销社了。前面两进房子是门市,后面一进是宿舍。我很少见过这么高大宽敞的平房。除了镇上的供销社,就数我们庄的供销社最大了,周围几个大队都是到这里来买东西。西边的巷子叫做“供销社巷子”,也显出当年计划经济时农村供销社的地位。因为供销社的房子特别高大,它的东山墙就成为天然的宣传阵地,比邻大队,又是商业集散地,凡是要张贴的东西,都贴在这面墙上。
  在我离开这个村庄时,庄上还是这样的:找人说闲话在供销社门前,看布告专栏在大队巷南,办事到大队部去,看电影进大礼堂。这是多年的秩序。
  我离开的那一年,村子里两部电话机,大队一部,供销社一部。电话机是手摇的那种,很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日本鬼子用的电话机。在七十年代中期,大队部东厢房是公社邮电局的一个分总机,公社西部各大队的电话都由这里转接。无数的电话线和插头,是这间房子留给我的印象。到了七十年代后期,这个总机撤了。供销社的电话是内部使用,没有特别的情况,村庄上的人是不会去那里打电话的。
  大队的电话机差不多是公用电话,那间房子是西厢房隔开来的一半,北面是大队以前来客人住的一个小房间。电话房还有一套扩音机,连着家家户户的广播和一只高挂在电线杆上的喇叭。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要讲,比如春耕,秋种,防洪抗旱,过一个革命化春节,征兵,等等,就要通过广播宣传,由大队(村)领导讲话。先在喇叭里通知收听时间,然后每家的广播就传出领导的声音。这个喇叭还有一个用途,通知某人到大队部接电话。我寒暑假在家,这个喇叭就经常呼我的名字。我五分钟后就能赶到,等待电话铃声。这是一个进步。以前,大队的通信员张爹,一个和我外祖父同辈的老人,总是把电话挂下后拱着手跑到我家,在门口喊一声。这位老人在解放后一直做大队通信员,直到我上大学。他走路时不管春夏秋冬,两只手都交叉插在袖口里,个子又矮,碎步走路。大一寒假,好像还是他到家门口喊我接电话的。我跟在他后面,觉得他走路的速度慢下来了,人又矮了些。我记不得他哪年去世的,等别人在喇叭里呼我时,张爹肯定走了。张爹见证了这个村从土改到人民公社的全过程,当他离世时,这个村庄与外部世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最好的txt下载网

熟悉与陌生(3)
等电话也是件麻烦的事。在你等的时候,别人可能正好往外打电话,给你电话的人则怎么也打不进来。知道对方是谁,我有时就打过去。打电话不好直拨,需要镇上的总机转。等我通完话了,大队通信员再打电话到总机,询问刚才的通话费用。读大学期间,没有急事不往家打电话。工作以后,父母亲两边跑。那时学校住房紧张,事业心特别强,有一阵子,我们索性把女儿丢在老家,这样,打电话次数就多了。不必说村上,我在学校的宿舍也没装上电话,总是跑到宿舍附近的小店,那里有公用电话。打两次,先联系上大队的通信员,约好时间,等父母带孩子来了,再打。后来有经验了,就约好时间,父母在大队部等着,我把电话打过去。女儿在那头说什么,听不清楚,只听奶奶对孙女说:叫爸爸。感觉女儿在电话里喊爸爸了。
  女儿在老家学会叫爸爸妈妈时,村上已经不止两部电话了。不少老乡家里装上了电话,邻居家也是比较早装上的,这时,我就很少往大队部打电话了,偶尔电话,就打到邻居家。寒暑假回家,也很少听到那个喇叭呼谁接电话了。再后来,有手机的人也不少了。我在青年时期,听到电话铃声都突然紧张、兴奋,但现在,庄上鸡叫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电话,座机和手机的声音就像当年鸡叫一样普遍了。
  供销社东山墙上最后一批大字报专栏是揭批“四人帮”。山墙上是大队和各个生产队的专栏,大队的专栏从内容、图案到抄写几乎是我一个人的手笔。我只记得其中有郭老的词“水调歌头”,就是大家熟悉的“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事”。我自己也填了一首所谓的词,那阵子很奇怪,我对填词兴趣浓厚,实际上我对词的常识知之甚少,真的是在写“长短句”了。这大概是大队最后一次政治高潮了。这面高高的、长长的山墙上渐渐失去了一张张白纸的覆盖,风吹雨打后,残留在墙上的纸片也逐渐腐朽脱落。我到大队部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时,还像往常一样从这条巷子穿过,我当时已经忽略了这面山墙与政治的记忆以及我在上面曾经留下的印痕。我穿越的这条巷子,往昔的气息正在散去。
  当我从学校回到村上时,大队巷子已经是另外一种商业的气象了。特别是到了一九八三年以后,这条巷子仿佛是镇上的那条老街,许多户人家的大门改成了商铺一样的结构,有柜台了。巷子还有卖瓜果蔬菜的摊子,卖肉的案子,甚至有人家捧着筛子卖香烟之类的东西。这是我少年时不曾有的现象。我在苏州城冷僻的小巷子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我回到村庄后,农村商品经济的最初迹象已经在改写村庄的面貌。随着这个变化而变化的是,供销社的生意逐渐冷淡,甚至有些衰落了。当年在我看来无疑是一座宏大建筑的供销社,在这个村庄的位置越来越渺小了。小时候,在节前,我会有几次走进柜台后面的仓库,悄悄给父亲买回两包飞马香烟,这在当时需要有关系才能弄到,而这个牌子在八十年代中期即使在我们村庄也几乎没有人抽,后来也看不到这个牌子了。曾经短缺的许多日常生活用品,在村民私人的小店里到处可见。这大概就是乡村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吧。
  我曾经熟悉的、几乎是几十年不变的场景在读大学的那些年逐渐改变甚至消失。当我带着记忆回到村庄时,有许多印象已经无法吻合。我在变,我熟悉的村子也在变。

熟悉与陌生(4)
原先的那个大集体没有了,村庄上各种大集体的气派也没有了。四合院式的大队部成了私人住宅,村民委员会的办公室搬到了桥南新建的两层红砖楼上。这块地原先是农田,现在已经是一个新的居民点,而且以楼房居多,到外面打工或者以其他方式赚了钱的人差不多都在这里造了楼房。和这些村民的楼房比起来,村民委员会所在的那幢像教室一样的红楼实在是简陋和粗糙。这是个变化,而且极具象征性。多少年以来,在一个地方,标志性的建筑物总是与权力联系在一起的,我所熟悉的村庄、公社、乡镇都是这样。在八十年代,当苏南的乡镇企业迅速发展起来时,各级办公场所在当地总是标志性的建筑。我们这个村、镇也在发展中,但它和苏南的乡镇是不同的模式。苏北的乡村缺少企业,农民自由了,也比过去日子好了,但集体经济的状况并没有大的改观。在一个村庄,如果没有企业,没有称为农民企业家的能人,这个村庄其实仍然处于自然经济的状态。庞大的集体的解体,一方面释放了原先体制对农民的约束,另外一方面,集体经济的匮乏,无力改变这个村庄的面貌。这样一个特点,即使在今天也没有大的改变。不在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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