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成趣,一弯细窄的曲折小木栈桥,架在浅池上,连着池中一座以茅茨为顶以竹为檐的拙朴小亭,这等景致,颇有几分古风古韵,亦隐透主人的心性清傲。
檀紫衣负手慢慢踱到栈桥中,停步望了眼浅池里的小鱼,颀俊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引得小鱼以为是有人来投食,全欢快的游到那影子下,簇簇拥拥的热闹无比。
儒雅俊朗的脸上淡静无波,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分分透着难以掩饰的轻快,因为好心情,他此时看什么都要比平日里要美上几分,而这样的好心情,是他心中有个令他欢悦的人儿。
微微一笑,他继续抬步向前,走进茅茨小亭内,只见小石桌上梅形三足香鼎缈缈绕香烟,塑成蟾蜍蹲叶造型的泥胚茶具,盛有清茗两盏,透薄琥珀色,李夫子坐在桌边,对着一盘棋而沉思,浑然不觉他的到来。
“先生。”檀紫衣轻声唤。
李夫子头也不抬的微微请手:“少主子来了,请坐下给老夫看看这盘棋局吧。”
他依言在李夫子对面坐下,凝目看棋,少顷,就已经将胸有成竹,这盘棋,虽然表面上黑子已经被白子逼成死局,但不是没有生机。
拈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整个局立刻再次活了起来,他抬头淡笑看着李夫子,眼中自信明亮如星。
李夫子注视着棋盘,面上动容,这盘他费尽心机找来的流传于上古棋谱的“困龙局”,少主居然可以如此短时间解了。少主子,果然是才惊世,如此的聪慧过人,又怎可让他误在一段错误的感情上,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背负的责任不允许!
“少主子果然好机谋,那么这样置子呢?”李夫子将手中白子落下,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檀紫衣微微一怔,不解的道:“虽然黑子已经有了一博的棋路,但白子依然是胜面最大,先生这一子,却是让白子局面全化,完全破了势,这不是自绝死路吗?”
“一子错,全盘皆输。”李夫子冷冷的说。
英俊的脸上,淡笑渐渐隐去,他眼中亮点忽明忽暗,静静的看着李夫子,许久,他才波澜不兴的问:“先生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夫子毫不畏惧的回视他正在渐冷的眼睛:“在下当年受命护主,自觉责任重大,十几载亦为仆,亦为师,小心辅佐少主,时时不敢疏忽,惶恐自己的一步错,会误了少主,成为少主子的绊脚石,无论如何,从不敢有一丝松懈的严己而行。”
檀紫衣放在膝上的手已经慢慢紧握成拳,但他依然平静的望着李夫子,只是眼底的冷在逐渐凝结。
李夫子继而起身,撩袍跪下:“少主子有行错时,在下就算一死为谏诤也是在所不惜!”
“何错?”唇角带着嗤笑的冷声问。
“一错,少主子身份非同一般,当今皇上对你的器重,赐婚在即,以此刻关键之时,少主子不该随意而为!”李夫子严厉的道。
眼中闪过刀光剑影,他不动声色的凛看着跪在面前的教导了自己十几年的恩师,攥拳的手,愈来愈紧。
“二错,少主子不该忘了自己的责任,不该忘了自己的使命,如此荒疏于儿女私情,那女子,身份卑微,出生低贱,若与少主子纠葛,终会误事!”李夫子继续声色俱厉的道。
“哪个男子没有一点风花雪月之事,何来的误事之说?”
“错就错在,少主子你动了心,动了真情,这就成了你的弱点,有弱点,就会被人攻以不备。”李夫子一字一顿的说:“而少主子你,是不能有弱点的,你的身份不容许你存在弱点。”
李夫子的话让他骤然一楞,眼底微露酸涩,他缓缓闭眼,艰难的吐话:“难道说,我心不予我吗......”声音难以遮蔽的苦涩,是他对自己命运卑微无力的挣扎。
李夫子眼色复杂的看着他,他是他看着长大,即是他的弟子,也是他的使命,心底早已经将他视为自己的孩子般呵护,也怜惜他所背负的沉重,可是除了怜惜,他再不能给这少年更多的东西。少主子,为了自己的使命,幼年就离开慈母,凄苦飘零,为了责任而舍弃一个孩子成长中该得到的快乐,早早的投身诡暗官场,他过往的日子,全是在为前进而处心积虑、殚尽心机。
时常可以见到少主子一脸萧索的站在园中,看着天际满眼孤漠,每每这时,他只能感慨少主子的命运,同情,怜惜,却无法做什么。
那日,雨中撞见,水阁里温馨美好的爱情小儿女,少主子对那小丫头露出的笑,是不同以往他那面具般的儒雅笑容,真切,愉快,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幸福。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少主子露出这种笑容,是那个小丫头带来的吗?带给他那空寂了十几年的内心满足和幸福吗?
如果不是因为少主所背负的责任,不是因为少主的身份,他会衷心的祝福这如同自己儿子般的少年的第一次爱情,会欣慰于少主终于不再孤寂。
可是.....没有如果.....
少主这初生的青嫩情芽,就由他来掐断,少主这珍贵的少年纯爱,就由他来毁坏吧。
“从少主子你一出生起,你的所有就不予你,予你的,只有要你舍弃一切的使命,舍弃心,舍弃情爱,抹灭一切可能成为弱点的存在。”最残忍的话终是由他说出。
握拳的手微微的颤抖,薄唇紧抿,嘴角凝着凄然,檀紫衣仍然闭着眼,沉默不语,俊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似乎在闭目思索着什么。
梅形三足香鼎青烟淡淡霭,桌上一盘残局,未完,茶早冷,渐生阑姗意,亭中除了两人细微的呼吸在无其他声响,浅池水面攸地“哗啦”一声响,一条鲤划破静谧的跃水而出,捕到飞经水面的蛾复又落回池中。
闭着的眼缓缓睁开,眼中的光亮不再,沉寂而深邃,黝黑得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空洞,冷漠,令人心寒的冷。他伸手捏起李夫子刚才自绝死路的那枚白子,神情漠然的看着那枚子,在指间慢慢翻转,思忖般的细细看。
半晌,他才淡淡的说:“先生说得对,学生受教了,我的责任,是要我不可以有弱点的,弱点.....是不该存在的......”语末,他眼底爬上一点痛,虽淡,却是如点墨在心的刺目。
翻手将那枚白子攫在掌心,他骤然起身,罔视跪俯在地的李夫子急步向亭外走去,身形如风疾。低头跪地的李夫子只觉眼角一片绛紫如翻涌的云潮,黑色的高足靴,在眼前一荡而过的缂丝浮绣鱼袋,袍裾翻飞拂过他的头,刷得他的额微痛。
略扭头,只见那正急速走在桥上的修长背影,坚定而心无旁鹜,在一园夏末暮色中却又是显得那样的孤离,李夫子心中苦涩,成大事,居高位者,又有谁不孤独?只盼将来一切结束,少主可以随心而活。
接过福嫂递来的小瓷瓶,小茵低头轻声道谢:“娘,有劳你亲自来送药了。”
福嫂冷淡的答:“哪里用得着说这客气话,你这丫头现在是少主子身边的红人了,我这当娘的捧着你还不是应该。”
话里夹枪带棒的,要不是以前就已经领教过福嫂更刻薄的话,怕她早已经受不住了,现在的福嫂说话可要比以前好多了,虽然一样的冷情寡意,但要比以前的恶毒谩骂收敛许多,大概是因为顾忌少主子对她的青眼有加。
把桌上的一匹精美帛布捧过:“娘,这是少主子先前时候赏我的布料,是京中‘寰绣坊’的出品,女儿衣物够穿了,用不着这么好的布料,就请娘拿去给自己做身新衣裳。”
半天没有声响,小茵诧异的抬头,只见福嫂冷冷的看着她,嘴边是似有似无的讥笑。
“娘.....”她呐呐的唤。
“哼”福嫂不屑的冷笑出声,视线落在小茵手中的布料上:“京中‘寰绣纺’专为皇家贡衣,官低于三品的,即使你给万金也不能求得他家一丝一线,尤其以他坊中特产的——流萤帛更加稀贵,说是一寸一金也不为过。”粗糙的手指轻轻抚上那细腻光滑的散发着萤火般亚光的面料:“就是府中娇宠如斯的三小姐,也不过只有一身这种面料做的衣裳,少主子却把这样名贵的布料送给了你这样一个卑贱的丫头,看来真像他们传言的那样,少主子对你......真是很特别啊,特别的好”她加重了那两个“特别”的说。
小茵唇翕合,难堪的不知怎么应对。
“以前我骂你不知廉耻,不自量力,妄想乌鸡变凤凰,看来我是小瞧了你,你.....又怎么会是.....乌鸡的种呢.....”福嫂喃喃自嘲,怔怔望着帛料出神,眼中流淌着若有若无的怅惘。
“娘,你误会我了,其实我.....”小茵辩白。
“我误会不误会并不重要,我只是要告诉你,你别得意忘形了,少主子,可不是你这么个下贱丫头可以握得住的,少主子什么人,你可清楚吗?”福嫂蓦地止话,狠厉的看着小茵,许久才道:“你莫要到死的那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小茵低头不语,她当然知道檀紫衣身份不一般,也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在这等级森严的时代是多么的惊世骇俗,可那又怎么样?紫衣的感情是纯真的,她的感情也是纯粹的,他们只是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子那么简单,是的,她没有美丽的容貌,也没有无双的才情,即使她平凡又卑微,可是她的心是真诚的,她的爱情无垢无秽,是丝毫没有侮辱这份感情的真诚纯净,她并不觉得因为自己的身份低微,自己的爱情就要比他人的廉价。
见小茵不答腔,低着头的身影却流露出坚持的倔强,福嫂又恨又恼的看着她,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情绪,似乎终是下定了决心,她冷笑道:“好,好,好,你要执迷不悟,我也不再多说什么,省得你心生怨恨,你的东西我也不要,我自知自己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