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懂建筑学,若是教我来设计并指挥施工,那定是不可靠,他们之中应该有懂建筑学的。对于一座简单的房子——她说只要一两间, 可供三五个行人过夜就行——稍懂一点建筑知识的人都会操办得过来。因为这个计划是由她提出来的,所以有人问她于此地建筑房屋的意义,她的回答是给行路至此的路人免费提供一个过夜歇脚的地方。可是现在,村村有公路相通,有谁到某一个地方会中途停在山野之处过夜呢?这里又不是什么旅游胜地,风景绝非这边独好,凭空会有人瞅这将建筑起的土墙房一眼吗?
选好的地址是在一块荒地上。房屋南北朝向,南边——房屋后是一大片别人栽种的竹子,枝繁叶茂,都差不多近三四层楼房那么高了。风过雨落,声音混杂着,很像是一支关于武侠题材的荡气的曲子。她说,将土墙房修起来后,伸出屋檐的修竹,配合着屋顶上的蓝瓦,“肯定很有一种诗情画意的味道!”我依照土墙房的平面设计图,想象她为我描绘的那副景象,那些竹子在房顶上随风拂动,仿佛是土墙房的微动的深发,或者像是竹子爱抚土墙房屋顶,这倒给人以温情。这建筑土墙房本身的企图,就是给无助的人以温情吧。我们几个年轻人都充满着信心,在开始建筑土墙房的时候。建筑房屋所用的材料——水泥、沙石、木材、瓦片等,都是她打一个电话叫人运来。荒地距离公路有一段小路的距离,所以,每次运材车将材料倾倒在公路边时,我们立即得推手推车将材料转移到工地,以免阻挡了公路行车。
她说要给我们工钱,每个人都平等对待,一人一月两千块。我们问她工钱从哪儿来,源头在哪儿。明明是免费给不相识的陌生人提供方便,那何言利润,何言报酬?我们四个人竟都不要报酬。我说我是想找一个工作好好生活,但要了工钱岂不是承认了自己认定了这份工作?我只是想找一个暂时的事情做,但不是说我缺钱用。父母也都不在意我挣钱的多少,他们只想我先找个事情做,人不要闲着闲着闲出毛病来。唯一的女孩慕居家说她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干不了什么体力活,钱对她而言更是瞎扯淡:“我只是想疏疏沉闷的心,来山野向你们学习。”我和慕居家互相都认识,上高中时我俩是同学。坚岩不要钱,因为这土墙房是建在他家附近,他是尽义务过来帮忙。Y不要报酬,他的理由是他刚辞了职出来,想跳槽到另一家更好的公司发展。但一时又找不到。他是大学毕业后不久,找到一家公司应聘成功,但因涉世不深,在三个月的试用期中,“受了老板很多的气”,一时气愤,他便辞了职出来。但他不急着找工作。来筑土墙房,是为了调整自己躁动的脾气。我想,他不接受钱,更可能是看不上一个月两千块的薪水。
主谋者(先姑且这么称呼)她笑说我们四个打成工人阶级,而她一人被孤立成资产阶级老板。“别遗忘了我,我也是你们的同伙啊!那这样,我也不要一分钱。咱们五个人一起,创造出‘理想主义房屋’!”“还有一个人,也可能加入到我们。”Y说,“谁?”“就是‘硬石头’的老爷铭大爷,”“硬石头”是Y对坚岩的私人叫法——另一种绰号。“不行,我爷爷他有自己的活儿干!”坚岩否定说。Y说他忙过了自己的农活,难道不可以过来帮帮手。 坚岩摇头。Y小声但是清晰地嗔怪坚岩是小气鬼,坚岩的脸憋得通红。我们劝着,主谋人她打圆场说:“算了算了, 坚岩他肯来无私帮忙,已经够好了!他爷爷有自己的事情,咱们不能强迫人家……”这是没有道理的,Y的理论。他可能只是想逗一逗坚岩。但慕居家也似瞧不上坚岩,瞧不上Y的理论,她只顾自己的心情晴雨,来不及应付别人的不公平遭遇。
干活的主要是我们三个男生。女生也干活,主要负责构思一些东西。Y说咱爷们儿干的活是力气活,增添土墙房的坚实;而女的们干的活是秀气活,增添土墙房的文雅。话题更多是偏向我们干的活这一边。虽不是凭空建筑起一座房子,但面对那些堆积的建筑材料,总会有些手足无措。不像是小孩子玩拼玩具建筑的游戏那么简单刺激,我们单个人干活,干着干着总觉得没劲。好像自己成了一头拉磨的驴,不知结果,不知尽头,垂下头挥汗。最糟糕的还是天气。正是盛夏的时节。空气里似乎无形地铺满了正在散热的电热毯,而且电热毯铺得密不透气,仿佛成了电热毯仓库。Y抱怨说为什么没有空调,他这一辈子没用过电热毯,以后也不会用,因为它是个祸害。地球一天比一天热,“还生产电热毯个屁!”Y愤然。 坚岩问啥是电热毯,Y诡秘一笑,说是跟女人差不多能让男人发热发烧的玩意儿。 坚岩不能明白,又问我,我具体地描述给他。“是一种类似床单的发热的垫子吗?”我点头。因为天气热,我们下午要拖到三四点钟才开工。她为我们买来的五斤红茶,都泡了喝得差不多了。最糟的不止是这个天气闷热,还有有一天晚上刮大风下暴雨,把我们几个住的帐篷给刮飞起来,我们起来合作为一堵人墙,用力抵挡这暴风雨天气。折腾到半夜,觉是没法睡了,床单被子全在水里浸泡加重升值了,不能睡人。——因为此处距离城镇颇远,所以我和Y和慕居家都懒得骑车回家,反正主谋人她会给我们带食物来。有了原材料,我们自己也可以动手做饭。而坚岩自然住他爷爷那儿。那晚,实在没有办法,我和Y打算去敲在附近的坚岩的家门,看能不能腾一个地方给慕居家住一晚上。我和Y无所谓,但看到慕居家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不能忍心。却不想坚岩自个儿顶个头灯,在风雨中跑了出来。Y朝他喊叫,示意人在这儿。坚岩在狂风怒号中如英雄般地来到我们身边,我们都欢呼,想这下好了,有人帮助我们了。坚岩一边跑来,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我听到这么大的风雨声,就知道你们有困难,所以来帮你们……”Y却质问坚岩道:“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风雨,也不好好睡觉!小心你老爷子犯病了!”坚岩傻笑着说:“我爷他没病哩!”“没病那他不会被你气病?”“不会,他也同意我来帮你们,他说你们也难哩……”风雨中的对话,因为风啸雨打的氛围,似乎变得更让人印象深刻。所以我仍然记得。
我们士气大增,对于那似乎要将人刮飞的大风,有了彻底抵抗住的信心。等风平息了后,雨仍在时短时续地下。我们跟坚岩商量,看是不是把居家安排在坚岩家中过一宿。外面确实没法睡了。坚岩说没问题,慕居家则不同意。坚岩问她为什么,我和Y却都有点明白:她是害怕。坚岩的家里只有那么一个铭大爷,居家不敢叨扰。我们只好将被风吹得摊在地上的帐篷重新撑起来,坚岩回家抱了一抱干稻草搁在帐篷里,慕居家和衣在上面躺着,过这一宿。我和Y则在另一个搭起的帐篷里挤在一堆干草上,过了一夜。坚岩回家继续未完的夜晚一觉。——他曾跟我和Y自诩过,每天对他来说,只是白天的干活和夜晚的一觉。晚上他只睡一觉,不做梦也从不失眠。
第二天一大早,她带了早餐来看我们。见我们个个狼狈不堪,她心疼得直要咒天骂地。她问我们几个谁最掺,最需要人好好安慰一下。Y直摇头说,关键是看谁来安慰。“你吗?”他说主谋人她。“有什么关系吗?”“是你的话,那最需要安慰的当然——不是居家,而是他。”他指着我说。我认真道:“不可能是我。该是居家吧,或者坚岩吧。”她转而向居家问候。“怎么没有我?”Y问我。我解释说:“我说这句话时已是安慰你了。你不懂么?”Y完全听不明白的样子。我说:“人家不光是作为一个人用语言来安慰,还有携带的物质安慰呐!”Y兴奋得跳起来,嚷:“带了什么好吃的?让我瞧瞧。”乖巧如她这般的人(她的正式称呼)说:“龙井茶叶,相信吗?骗你的啦!一些红茶。还有神秘的精神安慰品,单独给你的喔!”Y显出极大的好奇和兴趣。我也很好奇。乖巧如她这般的人从背包里掏出粉红色外壳的手机,摁着手机键盘……
雨后的两三天里,我们在帐篷里休息,读些书,或者玩玩扑克,有时出去走一走。最难忘的消遣是她用收集来的雨水为我们泡茶喝。但煮沸的雨水红茶与煮沸的自来水红茶似乎没什么区别。Y平日里喜欢碳酸型气泡饮料,此时跷着二郎腿,独作出一副居士般的样子,似真正地品茗,故意闭着眼道:“这茶水里多了一股雨味。”慕居家问:“那平常的茶水是不是有一股自来水味?”Y一楞,睁开眼,尴尬地问:“你怎么知道?”众人哄笑成一气。坚岩笑得格外放肆。Y针锋相对:“硬石头,你笑什么?”“听了好笑的话,我当然笑……”“好笑的话,我再给你讲一个,好不好?”“不要不要,……”坚岩知道Y是要拿他开涮了,忙赔笑着。慕居家问:“你们说,雨水也有味道吗?古往今来,从不曾在诗词中见到过!”“又谈诗词么?”我问居家。Y只顾一味地逼问坚岩:“你老爷子他是不是又下田了?丢下你不管,把我们坚岩丢成了野孩子?”坚岩说:“不是的,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爸爸妈妈呢,也还有个哥哥。”Y说他爸爸妈妈和哥哥肯定是不要他了。坚岩低下头,但是坚定地说:“他们都在外地,在外地挣钱呢!他们都说,我还要等到我哥一样的年纪,才能跟他们在一起挣钱。”Y笑出了声:“傻了吧你!他们是编个谎话,来哄你的。你怎么可能长到跟你哥一样的年纪,除非他马上死,否则你就是天天吃生长素,也长不到你哥的年龄!”坚岩很疑惑,“不会吧?”他的眼里显出了一种失望,卑微者低下的失望。似乎触到他的疼痛处,他就一直沉默,不再说什么话。我和乖巧如她这般的人着急地对Y说他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