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印一把抱住李莲英的腿,“总管,我的心,咱狐仙爷爷可鉴!”太监历来以狐狸为本尊神,“要是伤得狠了,那必是大肉蛋没轻没重的。我当时两脚尖张得很大,还竖起一根指头,就想让他打个外伤杖,外皮绽血,骨头伤不着,皇上那儿应应景就过去了……瞧我瞅个机会,一定好好惩处这个混帐!”
李莲英冷笑一声,田福印已经噼叭打了自己几个耳刮子。他怎么会不知道惩罚苟太监的后果。那是李莲英的河北李甲村远房侄子,派到养心殿来,一是慈禧的意思,当个耳目;另一个意思,恐怕就是早晚将田福印取而代之。所以,田福印无论如何都不会叫苟太监的腿骨再完整。
“听说,皇帝很关心派给醇王的医生?”
“这也是人子之责……”一说完这句话,田福印脸刷地白了,举起手来,怔怔地望着李莲英,忘了往脸上打。这在宫廷是大禁忌,虽然醇王是光绪皇帝的亲生父亲,但从孩子入宫登基那时起,光绪就是文宗显皇帝(咸丰)与慈禧太后的儿子,原来的家族血脉关系完全割断。醇王得管光绪叫“皇上”,称“臣”。田福印说这句话,以太监猪狗不如的地位,就是死罪。
李莲英脸上突然生动起来,眉眼间喜色穿梭,拍了拍田福印的肩膀,头一转,喝起豆汁来。田福印解下裤带上围的一圈褡裢,悄悄放在桌上,“咚咚咚”给就餐者嗑了三个头。
“总管,养心殿那边空出缺来,奴才等着您安排。我,我去看看苟首领吧。”
李莲英微偏头,看着南边的大花玻璃的窗格子,他的脸就象一枚大豌豆。他厚厚的大嘴唇,坚毅的鼻子显出深沉的忧郁,又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去吧。”他朝门外做个手势,嘴巴不住蠕动着。
第二章 2。 皇宫蝼蚁(2)
苟太监将养在李府末进院——三进院的正堂东阁间,田福印一知道他住的位置心里又凉半截。在四合院布局中,以背面正堂为尊,而这正堂又以东阁为首,可见李莲英对苟太监的爱惜。但此刻由不得他后悔了。
一进门,是股浓烈的臊味。苟太监侧身佝偻着躺在炕上,一见田福印,指着鼻子就骂:“你这个十辈子空裤裆的东西!我操你八两辈子祖宗!我叫你睡觉瞎了眼烂了嘴掉了鼻子!你这个混蛋,可把爷爷我打惨了!”不住骂着,一边哎哟连声,怒目而视。田福印倒放下心了,能骂就好,这是给面子,出了气才能消气嘛。他抖抖精神,恢复了养心殿总管太监的世故圆滑劲,上前拍拍两袖,左腿弓右腿跪在地上,又跪下左腿。
“苟首领,您骂得好。田福印给您请安!”
跪安,这是皇宫、王府至亲间,或是地位相差悬殊的人们才做的礼节,苟太监一见之下,嘴巴骂到半句就那么空张着,好象安进了一枚无形的鸭蛋。养心殿总管太监,除了李莲英、敬事房总管太监,便就是他了。苟太监愣了会儿空落落伸出一只手,这只手伸出一半停下了,好象忘了屁股钻心的痛。早晨第一抹阳光斜斜照进来,照着屋里的两具僵尸。田福印又把刚才对李莲英说的话复述一遍,大骂行刑监大肉蛋。苟太监突然哇呀一声叫,把那只半垂的拳头钻在薄被上,牵连到伤口,不禁呲牙咧嘴,额头上汗珠顷刻渗了出来。“这个大肉蛋,他妈的……”
“苟……苟爷,特意带了两头蒙古小羔子,已经叫人去提了。”
原来廷杖主要杖的是屁股,挨下来整个屁股就完了。医治有专门办法,需要完全割掉烂肉,然后生割活羊腿上的好肉填补,使血肉相连相接。
“时间还来得及,医生我请了最好的,也一块来。”
这名话,苟太监高兴得浑身颤抖起来,想说什么,只剩下呜咽。住了会儿,想起个事来。
“田总管,有个事……”
“请讲请讲。”
“那个小玉儿,你多照顾她。”
小玉儿是苟太监在养心殿时的相好,感情不错,已经越过不同住的“对食”阶段,成了有名分关系的“菜户”。到了“菜户”阶段,太监和宫女就象俗世的夫妻,共寝一处,关系稳定,荣辱与共。
“那是,那是,”田福印叹道,“还有五年小玉服役就满十年,可以出宫了。到那时,我可要好好喝你们的喜酒。”
苟太监乐得滋出牙来,不过很快就凝固在脸上。
田福印心里长叹一声,把自己手上一枚大斑戒撸下来,放在苟太监枕头边,又罗嗦了些话,长身打个躬,退出房去。但是一出门,就想起刚才在李莲英面前失嘴的事,步履蹒跚地去跟李莲英告辞。待到往院外走的时候,简直走不动了。来之前他提醒自己一千一万个小心,没想到还是漏了嘴,叫李莲英握住把柄。以李莲英之权势,之睚眦必报的黑手腕,那大驴脸稍一抖,他的小命就交代了。何况他一个下贱太监,就是那些红顶子大朝珠的大臣,也不是让他揉搓如泥团?就在他五内俱焚地往轿子里钻时,李宅里一个小太监疾跑过来,请他再到李总管那儿去。十几分钟后,再次走出李宅大门的田福印,胸膛和眉宇已经都显得非常开阔了。手里拎的小包里有两样东西,一样是西洋毛巾,又宽又厚,缠在腰里能把淋的尿都吸净,不会象那些低级太监总是臊烘烘的;一样是个极轻极柔的金丝猴皮护膝,可以让他在夏天的时候穿着清凉,跪的时候坚持更长的时间。经此一事,他对李莲英简直恩祟到骨子里去了。
“慢,慢。”轿夫一起轿,他突然由刚刚拉下的窗帘里看见了什么东西。待悄悄揭开轿帘,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他看清了去远的那个人影,正是今年春闱以来引得宫里宫外议论喧嚣的榜眼文廷式;后边还跟着两个人。“这个家伙,皇后宫里出了名的包打听,这是要干什么?”
第二章 3. 盯梢(1)
太监金大万,在皇后叶赫那拉氏的钟粹宫是个不一般的人。他进宫的时候已经不小了,棒身子,高个头,更兼一身好武艺,脑瓜也聪明,相貌也不丑,所以很快通过学徒这一关,在内奏事处当重要的秉匣太监。去年皇帝大婚后他分到钟粹宫。钟粹宫从咸丰朝的慈安太后开始由皇后居住,慈安故去后,便留做专门的皇后用房,现在由叶赫那拉皇后居住。按金大万的条件,可以当个首领太监,但太监圈跟外廷的政治圈一样,看门第,看后台,看财力。既然太监们的门第都半斤八两,那就看关系,看给内务府管事的送钱多少以及拍马屁顺杆溜的功夫。金大万脾气直了些,最后当了个领班太监,他还愤愤不平,实际是烧了高香。当然,象他这种精力充沛的人心胸也宽,理想也远,他暗暗瞄着颐和园慈禧身边崔玉贵那个角色。
今天一大早,他就按照皇后的吩咐,带着一个太监悄悄上路。他因为有功夫底子,阉割后没象其他太监那样变成明显的外八字脚,走起路来又轻又快。眼看前边的人越走越快,丝毫没有歇脚的意思,金大万暗自佩服,升起较量一番的决心,也提起气来,运步如飞。但另一个太监就惨了,跟在后头甩开八字脚,脖子伸得老长,腿不停打着摆子。“金……金……”他想提议歇歇。这离他倒霉不远了。
金大万心里冒火,浑当没听见。这个太监叫眯眼青,因为平常看书太多,眼睛近视老眯缝着,又是个肿眼泡子,这个绰号就代替了真名。金大万挑他当帮手是借他脑子好使,孰料身子骨这么差劲。
眯眼青一看央求不行,紧跑几步蹿上来,扳着金大万的肩膀:“金班,歇吧。我……我……”为求效果,用上了尊称。他满头大汗,面色发白,倒真是可怜。金大万瞅瞅前边,东南方向一片红墙,掩映于浓翠深荫之中,知道快到西苑了,而前边那人的脚步依然很快。好在那人没有回一次头,说明没发现跟梢。金大万朝眯眼青后腚就是一脚,并逼他走在前边。眯眼青的脚力果然提高不少,飘过来一阵又一阵的臊味。
他们所盯的这个人,就是文廷式。来的时候,走的路线是出东华门,由东面南北通衢的户部街转其后的兵部街,一路向北,绕过东交民巷,再往东北来到贡院附近的栖凤苑。等了没一会儿,文廷式就出门了,实际上他很快就发现身后有人。文廷式并没有按二位太监来的路线走,却是以他们的终点为起点,朝着西北抛出一个大圈。文廷式如此警觉并非没有原因。他入京住的年岁不少了,因没有亲身体验京城政治圈,一直觉得不过尔尔。直到今年春闱致仕接连发生被人弹劾、遭人物议之事,才知道这个圈子天天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一旦把柄落入人手,对手必是往死里整。今天他去翁同龢府上,不得不小心。他有很好的武艺底子,走起路来两脚生风,满以为走一段长路就把尾巴落下了,没料到居然还能紧紧跟随。他这人心气雄伟,精神敦厚,一遇强手则更强,便再向皇城西南走,到西什库大教堂那儿,街巷要复杂些,以便甩开。不觉间景山上的五座亭子甩了过去,白马寺的白塔没了尖顶,再往前走几步,远远的半空里十一座尖塔高耸入云。
金大万捅捅眯眼青,“嘿,小心点,别瞎眼混撞,到老毛子界了!”
眯眼青赶紧咬着牙关往路边走,不巧被后边急匆匆跑来的一个人撞了个趔趄。眯眼青下意识地缩了脖子,屁股撞在石墙上。只听一阵风声,那人“嗖”地越过去了。眯眼青刚要直身,后边巷子拐角处紧跟着跑来四个差役,当头一个拿着根捆人绳,一边跑一边大喝:“喂喂,站住,你他妈的,跑了你了!”
金大万也退到墙根,扶着眯眼青往前看。最先那人已经超过了文廷式,不过跑得太辛苦,身子有些打晃了。后边那几个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胖差役帽子攥在手里,大辫子一左一右拼命摇晃,裤子眼看就要掉了。太监们是最爱看热闹的,这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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